雲深處
朱老爺子不信,朱明禮不信,他不信,然而還是有人信的。譬如朱明錦譬如朱大奶奶。朱明錦從朱明繡那裏離開之後,沒有去見朱占國也沒有立刻去見戴春嬌,而是去了她母親的住宅。朱四太太跟朱四先生並不住一起,這是朱家都知道的秘密。“從明繡那裏來?”四太太正在試一件旗袍。暗紅色的絲絨,修著白色金邊牡丹。裁縫店的小鳳師傅正半蹲給她係下邊的盤扣。“你這身可真不錯,怎麽,又要去秀恩愛。”朱明錦記得母親有很多件旗袍,卻從來沒見她穿過第二次。久而久之的觀察下來,每當她試新衣的日子,便是朱四老爺需要朱四太太的時候。“今天你父親有一位友人從澳洲回來。”朱四太太怎麽會聽不出女兒的嘲諷。“如果我沒記錯,是那位何世伯吧。”朱明錦翻著小桌上的畫冊,“戴春嬌前腳剛回,他就追了過來。我這好父親的算盤丁點都不肯歇。”“不怪你看不上你父親,說白了還不是拉起條的。”朱四太太對著鏡子左看又看怎麽都不滿意,“小鳳,回去跟你師父說,以後這裏再緊一寸。”“你別為難大鳳師父了,你不嫌勒,我看著我覺得肉疼。”“你少在我這貧嘴。”朱四太太示意小鳳下去,待腳步聲遠去後她才點了支煙坐下,“你最近收點心。”“我又沒亂來。”“你最近做的事夠招搖了,該收就得收。”“還有變故不成。”“叫你裝傻,你果然裝成了真傻。戴春嬌都回來兩天了,一點動靜都沒有你覺得正常嗎?”她白朱明錦,亂世出英雄,盛世得有蠢材才能與眾不同。朱家沒有一個傻子,朱占國貪享權利又自私自利,怎麽可能不防著學成歸來的朱明錦。裝蠢扮弱還能叫他記得自己有個女兒,“過了今天,可是要動真本事了。”“你的意思是……”朱明錦看著吞雲吐霧的母親,手指在桌上輕扣兩聲,“她還有把柄在你手上呢。”“把柄?”朱四太太冷笑,“什麽把柄?私會?養情人?這種把柄,你媽可不少。”“怎麽,偷吃被抓住小辮子了?”這些年朱明錦雖然會裝著做一些蠢事,可對安穀雨卻是難得的真心。父母這樣的婚姻令她感覺到恐懼,母親這樣的生活她絕對喜歡不起來。而安穀雨,她已經觀察好幾年,長的好,能力強,性格也好,最重要的,他是一個嚴格律己的人。“胡說,你母親是誰?朱家的四太太,誰敢?”“我敢。”“喲。這是要大義滅親了嗎?”隻燃了一半的煙已掐死在青花瓷的小碟子裏。勾著唇似笑非笑的盯著朱明錦,她生的女兒她自然了解,這天底下還真沒有她不敢的事情。見她一動不動又忽然眯了眼站起身,“年輕真好啊,可以肆無忌憚的……”朱明錦跟著站了起來,她的確不怕任何人,然而她怕自己的母親。朱四太太出生並不高。父親孔先生是B大的經濟學老師,母親是一位醫生。朱占國做孔先生學生的時候便認識了後來的朱四太太孔愚,畢業後立即迎娶了孔愚。這件事當年在南錫轟動了整整半年。愚,本意性格孤僻,不諳熟人情世故。朱明錦眼裏的母親,那段數她在學十年也學不會。孔愚回頭看走神的女兒,忍不住伸手抵了她的額頭,“真是缺心眼。”“那也是你生的。”“你要不是我生的,我可比不了戴春嬌的賢惠。”戴春嬌賢惠嗎?自然很賢惠。當年忍氣吞聲,如今不得不接著忍氣吞聲。老爺子特地叫她回老宅。一如既往,出來待客的依舊是於管家。“大少奶奶,這麽多年還不明白嗎?”於坤引著戴春嬌往外走,自老太太去後,老爺子性格孤僻,並不喜見人。戴春嬌站在廊前望了一眼窗內的人影,輕哼一聲果斷的轉身,高跟鞋落在寂靜的宅子裏,分外清脆。“明白?是明白這家誰一手遮天,還是明白這百年朱家不過是個欺世盜名的騙子嗎?”“看來您出國這幾年字是沒有練了。”於坤目不斜視徑自走到月亮門,“老頭子這一輩子還沒出過國,不知大少奶奶能否跟老頭子講講,到底是國外的月亮好呢,還是我們這的好呢?”戴春嬌從小嬌生慣養的性子,嫁來朱家也就是前幾年收斂性子,自從知曉了朱占中的破事後,那脾氣簡直勢如破竹。十年前那事,老爺子一聲不吭的送走了朱明月,事後給自己送了佛經,美名修身養性。呸。她才不吃著啞巴虧,無奈朱明月被藏的太好,她找了十年也沒找到。這一忍已十年,還怎麽忍下去。“東西自然是自家的好。”她連朱老爺子都不怕,更何況是老爺子跟前的一條狗。“你轉告老爺子,我也不願見他老人家,到事情了了,我再來磕頭。”“大少奶奶今年也五十出頭了吧。”於坤依舊沒有抬眼看她,“說句不好聽的,真是光長年紀。”“你老可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說她沒腦子?她的確沒腦子,不然怎麽偏偏看上了朱占中那個白眼狼,又偏偏被朱老太太害的骨肉分離。“我要沒腦子,老爺子請我回一趟做什麽?”“這美國的月亮要是不見了,中國的月亮怕也是沒有了。”於坤懶得跟她多話,腦海裏不由想起那棵銀杏樹下的身影,也不知道隨了誰。“您自個還是多琢磨琢磨吧。”戴春嬌緊緊拽住雙手才不至於叫囂出來,臉色發青,上下牙打顫的目送於坤的離開。多少年了,他們終於承認了。美國的月亮?憑什麽讓那麽一個東西,毀了她親生的孩子?她不甘心。快三十年了。身邊沒有一個人相信,都說自己惡毒。然而今天她的固執終於得到解答,結果呢?等來的依舊是不能動。朱明月從小有老太太護著,長大有老爺子藏著。她上輩子到底欠了朱家多少債,落到如此的下場。她的孩子,她親生的孩子,究竟被藏著了哪裏,那個孩子本該錦衣玉食,現在又在受苦?眼淚瞬間爬滿臉,她又怎麽可能甘心。急促的腳步落在青石板上,不要著急不要著急。記住朱明月活著,那個孩子肯定還或者。她不動她,現在不動她。幾個快步後灘坐在石板凳上,嚎啕大哭,三十年了,她無數次的想過那個孩子早就不在這個世界上,可她又怎肯放棄。她不甘心啊。幸好她沒有放棄,幸好還活著。三十年都等過來了,她真的可以在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