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外套

  朱來根在船尾搖著雙擼,兩人站在船頭。剛剛安先生沒有否認卻也沒有承認,姑娘走到跟前,也隻說了聲“安先生”。不像是他的女朋友。安先生為人親和,又有禮貌,他們老夫妻兩都挺喜歡他。老婆子有一次好奇問起他與朱大小姐,安先生笑了笑說,不是的。他也不喜歡朱大小姐,倒不是她跟自己有什麽過節,那個姑娘太漂亮,一看就知道是個有心計的人,配不上安先生的。眼前這個姑娘,他隱隱覺得有些眼熟,卻不記得什麽時候見過。不過站在安先生身邊倒是蠻般配的,隻是這姑娘似乎不太愛笑啊。“安先生,是特地在等我的嗎?”朱明月下車看到安穀雨微微有些吃驚,中秋佳節朱庭然竟邀請了他,可見關係真的如外界所說,老友小友,親密的很呢。“碰巧而已。”“那真是太巧了。”誰相信呢,兩人自都不相信的。朱明月打量船頭,船頭刻著鷁鳥。她還記得小時候玉奶奶告訴自己,別看它小隻,性嗜龍,龍見而避之。當時她故作聰明的點頭,啊,四兩撥千斤啊。現在想來,不過是食物鏈罷了。“這風有些大,兩位還是到船艙裏坐著吧。這姑娘家家的落水了,可不好的。”“知道了,來根叔。”安穀雨道謝,本準備往下走。朱明月卻蹲了下來,手摸上了白銅做的墩子,墩上雕著一頭獅子。“原來不是石頭的呢。”“你在看什麽?”安穀雨微微彎腰,他聽得她喃喃自語,卻沒有聽清楚她在說什麽。她抬頭,落入他疑惑的眼睛裏,倒影出自己微皺的臉。撐著膝蓋站了起來,未曾想船微微一晃,倒是安穀雨眼疾手快,一隻手撈住她的腰肢,一手扶住她的肩膀。“對不住啊。”朱來根哈大笑,他就說安先生看這姑娘的眼神太溫柔了,就像,就像貓看到魚的眼神。“多謝。”她蜷在身前的雙掌推開他的胸膛,折身下了扶梯。帶著淺淺溫度的手已經收進了衣袋,慢慢升溫,灼傷了手心。朱明錦看上的人怎麽會差呢,竟然如此的溫暖。安穀雨亦跟著下了船頭。她太瘦了。滿手都是骨骼,鼻間卻是冷冷的梅花香。那並不是香水的味道,沒有摻雜化學的成分。涼涼的風從臉上吹過,卻沒有吹散他心底的好奇。他一直在好奇她,未見之前他便對這個人感到好奇。沒有一個人喜歡的人,這太稀少了。待見麵之後,他的好奇更甚,她不是一個蠢人,相反,她非常的聰明,聰明的連他都不知道收回好奇的心。一旦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有了好奇,那麽後麵會有太多的不可預料。這對無欲無求的自己,他很清楚的知道,這不是一件好事。然而他並不像阻攔自己,生活似乎有些無趣,他還沒有老到修身養性的地步。“啊,我終於想起了。”朱來根歡快的搖著擼,“你是跟著玉嬸的那個孩子啊。這一晃都已經多少年過去了啊?”“二十四年。”她站在小屏門前,寒雨連江夜入吳。字還是當年的字,框架卻似乎換了,她還記得那塊木頭上有幾塊黑色汙漬。手摸上去,木頭早就滑潤,也許當年自己記錯了吧,畢竟才不過四歲。“姑娘好記性啊,我還記得那天的雨下的很大啊。”豈止是大,大到必須朱老爹親自出門相送。非得今天走?是,夫人吩咐的。也是個可憐的人啊。她隱約知道這個可憐的人應該是指自己。船艙裏點著一盞油燈,時不時的晃動。玉奶奶坐在前艙,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她站在中艙,看著那屏門上的字。四歲的自己認的字並不多,雨、夜、江。那日暗夜壓的低沉,劈裏啪啦的雨水打在烏篷船上,艄公帶著鬥笠穿著蓑衣搖著擼,吱呀吱呀的響。她走了幾步,挨著玉奶奶的身姿。“丫頭,呆裏邊去,外麵風大雨大,凍著不好。”黑壓壓的水,晃動不穩的船,她緊緊拽著濕透了的袖子,眼裏隻看到船頭白色的石墩。白色的,就像夫人床頂的帳,有些白,又有些黃。雨水很涼,她知道的。玉奶奶抱著她出來的時候,她還是伸手接了傘沿落下的雨,涼的,劃入了衣袖,冷的。就像剛剛夫人的手。丫頭,要聽話。她點頭。丫頭,以後要好好的。她又點頭。丫頭,跟玉奶奶走吧。她搖頭。丫頭,說好的,要聽話的。她又點頭。走吧。玉奶奶抱著她出門,她看到夫人坐起來,對著她揮了揮手,笑了。她也笑了,對著她揮手。玉奶奶,我們明天再來看夫人吧。好。再無再見。那個時候的自己,怎麽知道那是場生死離別。她在山上一呆就是四年。玉奶奶沒有帶她回去。玉奶奶山上大病一場,不多半個月便去了。山上的師父告訴自己,那是去了極樂世界。她知道了生死,也知道夫人也是去了那個地方。丫頭,玉奶奶去找夫人了,你要聽師父的話。“你哭了?”安穀雨站在她的身後,忽然聽到一陣細微的聲響,一側臉,便看到她臉上落下的淚珠。“朱老夫人便是那夜去的。”朱來根的記憶慢慢清晰起來,“玉嬸再也沒有回來過,我爹在渡口可是看了好久。”玉奶奶,我會來接我嗎?當然會,玉奶奶可舍不得丫頭。師父,我會再見到夫人嗎?我還會在見到玉奶奶嗎?當然。師父摸著她的發髻,隻要你聽話。夫人說過慧易折,她便做個傻子;玉奶奶說你這小身板太弱,她便強身健體;師父說思慮過度,她便做那冷清的人。二十四年了,她不曾再見過她們。她今天穿的是一件及踝的黑色長裙,外麵裹一件深灰色的針織長開衫。此刻她雙手抱臂,瘦弱的身影,濃濃的哀傷。他分明看得她的手抓的很緊,本就骨節分明的手凸著跟跟筋骨。她跟所有人都不親近,親近的人卻在懵懂的年齡離她而去。他想拍肩已示安慰,然而手幾次卻未曾抬起來。最終隻掏出一方手帕,遞給了她。許久她才接過手帕,微微沙啞的道謝。他見她已經埋頭,執帕的手不過擋住了額頭。他轉過了身又上了船頭,對著朱來根搖了搖頭,隻恍然見他歎了口氣。安穀雨也蹲了下去,摸上她剛剛撫過的墩子。當年老夫人為什麽要連夜把她送走呢?哎,她身上都是煩人的秘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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