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說
錫銘山是朱家的私產,因而山上的寺廟很少有外客來,來的都是苦修或者曾在這裏苦修過的人。大管家於坤站在四方的院門裏,還有些暗沉的木閣,飄來早課吟唱的經文。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空門裏跪的筆直的女子,一根木簪長發盤成髻,一身灰色長袍紋絲不動。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小小的人,也是跪在那方寸之地,得知他的來意並沒有露出笑容,不悲不喜,對主持三拜跟著自己下了山。他隻記到一雙黑白分明沒有波瀾的眼睛,那雙眼睛他在過逝的老夫人身上見過,也許是因為她是夫人養大的緣故。福貴盈門的朱家並沒有寬容一個孩子,她未出生已被父親放棄,出生後被母拋棄,老夫人在的時候跟著夫人,老夫人不在養在寺廟,八歲接回朱家,十八歲送出國,究其原因不過是因為長了張同她父親相似的臉,一個因為愛情拋妻棄子跟有夫之婦私奔卻車毀人亡的朱家汙點。她何其無辜,可無辜在朱家什麽也不是。她從佛堂出來,看著站在門外的老人,一如十年前送走她的那個晚上,一如二十年前他來接的那一天。“小小姐。”於坤收回心思,他隻是一個下人,老太爺怎麽吩咐他就怎麽執行。“好久不見了,於管家。”身影停在銀杏樹下,青石板上落在一雙青色的僧鞋。“不知先生有何吩咐。”朱家的孩子都怕老太爺,都恭敬的喊一聲“太爺爺”,唯有她一直稱呼“朱先生”,心底怎麽可能沒有怨恨呢?“美術館半個月後開業,下周禦尊灣有一場拍賣會。”“然後呢?”她伸手捏下一顆銀杏,白色而飽滿的果子,帶著一股澀澀的味道。“以後靠你自己了。”於坤不動聲色,來之前老太爺吩咐完望著老夫人住過的院子,輕哼一聲,她本事大著呢。朱明月放逐十年,但定期都有報告呈到老爺桌前,然而上麵寫了什麽他是不知道的。關於她的本事,他並不需要知道,沒有本事,怎麽能活到老爺將她叫回來。“白手起家?”朱明月心裏冷笑,從出去的那一天她就知道有人監視著自己,朱庭然對於她的過往一目了然。低著頭手上使勁,攆開果肉,沾了一手的水,“不覺得太晚了嗎?”“當年老太爺起家也是你這個歲數。”於坤掏出手帕遞給他,景泰藍的方帕,邊角有些泛白。她終於抬了眼看了看,沒有接過來,帕子還是夫人帶著她一起裁的,家裏每個人都分了幾塊,“沒想到您還留著呢。”於坤沒有說話,伸出去的手也沒收回,就這麽看著她,直到她自己掏出一塊相同的帕子才收了回來。“先生這是要將朱氏交到我手上了?”她沒有擦手,將果核擦得幹幹淨淨。“多年不見,小小姐這脾氣。”於坤收回帕子的時候忍不住說了一句,畢竟是她所疼愛的小輩,他也不願看到她遍體鱗傷。“先生喊我回來不就是要刺人嗎?”她將果核放在護欄的青石上,一灰一白,加上書壇裏落的幾片有些黃綠的葉子,透著一股禪的味道。“您說我是不是應該再囂張些?”說完還對著於坤遞上一個極其誠懇的求教眼神。跟著老爺子數年的大管家微微一愣,“太過火可不好玩啊。”“不是有您的老爺罩著嗎?我怕什麽。”她心裏冷哼,回國的時候她就想的透徹,老爺子要放權了,老一輩小一輩,除了跳的暢快的四房外,都個個低調的跟個傻子似的,可誰又是真的傻子呢!老爺子喊她回來,不過是讓這一池渾水更亂,誰叫她占了長房的名額,至於她那個同胞的弟弟,哼,高智商低情商的蠢蛋罷了。“您回去轉告您的先生,老太爺建立朱氏花了三年,他老人家擴展朱氏花了五年。”她慢悠悠的擦著手,天色已經大亮,泛白的光籠罩了青衣,“若我有心,拿下朱氏三年足夠。”“有意思。”朱庭然聽著老於的回複大笑一聲,心思未分,手裏的棋子已經落下,“穀雨,我這丫頭有點意思吧?”對麵的人捏著棋子的手在空中懸了懸將棋子落下後才抬頭微微一笑,鏡片卻有些反光,於坤沒有看清他的眼,隻聽得他說了一聲,“恩,膽子不小啊。”揶揄聲聲,卻如春天的風一般,暖洋洋的飄進了日光裏。朱明月的膽子的確不小,膽子太小,怎麽能活到現在呢?她並沒有奪權的野心,但估計沒有人會相信,也許嫁出去就好了,可是嫁娶嫁娶,又有誰願意娶她呢?白手起家?真是一個令人激動的詞。當年離開的時候隻給了機票以及少許的錢,然後呢?過去的時光她不願再憶起,所幸她還有一兩個貴人,不至於客死異國。美術館,那是她敲開南錫的大門。門裏是觥籌交錯的名流,門檻上是準備看她笑話的朱先生以及背後無數恥笑她的親人。不對,她是沒有親人的。父逝母不喜,同胞的弟弟更不願意看自己一眼,血脈相連都連不住親情,在這裏她隻是孤獨的一個人,在夫人去世之後。此刻,她一個人站在門外,準備推開不見刀血的戰場,沒有野心怎麽可以呢?七天的長跪慢慢壓下血液裏的興奮,十年,二十年,她等了二十八年,從出生睜眼之後就在等著這一天的到來。她,未出生便注定帶著朱家人的野心,遠離了二十八的戰場,她有什麽理由辜負呢?對著永生慈愛的如來佛祖,隆重的磕了三個頭。一願天翻地覆。二願腥風血雨。三願……來生了無罪孽,長伴佛祖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