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鍾

  杜紅是杜家的公主。鍾是杜紅的王子,鍾就成了杜家最受寵的人。鍾說要去三十四凹,杜紅不知道怎麽走,帶路的人當然隻能是我了。


  白天的三十四凹與傍晚的三十四凹是不一樣的,白天的三十四凹充滿了朝氣,幹活的村民們不時從農地裏探起來頭來打量著我們三個人。有認識我的人,偶爾還會感歎一聲,是娟伢吧,都長成大姑娘了,比小時候俊多了。


  杜紅總會在這些感歎聲問我,小姨,小時候你是不是比我長得醜多了?我媽說小時候,我長得好醜哇,不過,現在,我媽說我越看越俏,越俏越有味。是不是,鍾?


  杜紅說話轉換角色的速度,我早已熟悉了。我笑了笑,沒有去接杜紅的話。


  福山到了。鍾問我,小姨,為什麽叫福山呀?


  因為以前有個神仙的姐姐嫁到了山那邊,神仙心疼姐姐夏日回娘家時太陽光會曬著姐姐,他就在這個山上住了下來,沿途為姐姐種了一百棵鬆樹,在山頂種了一棵最大的迎客鬆,表示對姐姐的期盼,後來這些樹都長成了大樹,給哪些在農地裏幹活的人們留下了最好乘涼的地方,所以人們就開始把這個山叫做福山,一代一代地流傳下來了。


  真的嗎?杜紅問。


  是不是真的,誰也不知道。不過,這兒有一百棵古鬆是真的,福山頂上有一顆千年的迎客鬆也是真的。


  到山頂去看看,可以嗎?我想拍點照片回去。


  鍾是攝影興趣小組的組長。這個,我早知道。我顧慮地看看了杜紅,我擔心杜紅上不了大山。


  別看我,鍾能上去,我就能上去,好歹我是這兒的子民呢。杜紅表現得很熱情,但是爬山光有熱情沒有用,要有耐力還要有體力,還要學會保存體力。這些都是錦洪教我的,錦洪愛爬山,特別愛攀那棵古鬆,還愛用一支手倒掛在古鬆的枝杆之上,經常嚇得我在古鬆下麵尖叫。山穀裏就會久久地回蕩著我的尖叫聲。


  杜紅還是沒能夠爬上山頂,爬到一半的時候,杜紅把腳扭傷了,腳迅速象發酵的白饃饃一樣膨脹起來,痛得杜紅鬼哭狼嚎般地抱著鍾哭。


  鍾也一下子慌亂起來,求救般地望著我。我讓鍾把杜紅平放在草地上,跪在杜紅麵前小心地搖動著杜紅的腳。


  疼,疼死了,鍾,疼死了。杜紅哭叫的聲音傳得滿山都是。


  杜紅,忍著點,不這樣散氣,你會更痛的。我開始用力地扭動著杜紅的腳,杜紅叫聲更大了,鍾也忍不住地叫我,小姨,我們還是回家吧,送杜紅上醫院。


  我沒有理他們,繼續用力地扭動杜紅的腳,這些都是錦洪教我的,小時候我也經常把腳扭傷,錦洪就是這樣幫我弄好的,我們從來沒有去過什麽醫院,更不敢讓杜大毛知道,杜大毛不僅不會心痛,還會連累錦洪挨一頓打。


  杜紅的腳在我的努力下,總算消腫了。不過,杜紅還是走不了路,鍾背著杜紅一步一步地往山腳下移動。我跟在鍾的身後,鍾背著杜紅的身影在眼睛裏一下一下地跳躍著,一種從來沒有的溫熱在我那顆沒有內容沒有愛情的心裏一點一點地擴散著。


  陳子風不能這樣背我,就象杜大毛不會這樣背董香草一樣。


  我們回到家裏的時候,杜大毛的賀壽大宴已經接盡尾聲。杜大毛一看到我,就衝我大嚷,你心裏還裝沒裝我這個老子,一輩子就這麽一次大壽,你倒好,客人都快走盡了,你才露臉,你要氣死我呀。


  家爹,不關小姨的事,是我們貪玩誤了時間,家爹,對不起。鍾把杜紅從背上放了下來。


  家爹,我的腳扭了。杜紅象個孩子一樣“哇哇”地哭了起來。


  杜梅,杜春華從人群裏一下子衝了過來,“怎麽啦?腳怎麽啦?嚴重嗎?要不要上醫院?”人群都移向了杜紅。


  我從人群裏悄悄地走開了。我去了後山,那塊和錦洪一塊坐著想媽媽的大青石還在,我坐在哪裏,目光久久地盯著董香草躺了二十多年的那座墳墓,墳墓已經被杜梅和杜錦明請人修理得象個古堡一樣,墳墓上再也看不見雜草,我坐在青石板上就能很清楚地看到那個很氣派的古堡。


  回家的感覺,好累,好累。


  灰姑娘的前景無限光明,我的呢?會不會象董香草一樣,隻能選擇永遠逃避。


  鍾象個陰魂一樣跟著我。我在青石板上不知道坐了多久,鍾來了,鍾背著照機,很有點遠途跋涉中攝影師的架式。


  看到鍾從遠處向我走來,我轉過了頭,故意不向鍾行走的方向看。


  我不知道鍾是怎樣找到後山的,我們村裏四麵都是山,後山離我家最近,後山下邊就是一條小河,童年給過我最大樂趣的地方。


  小姨,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你吃飯了嗎?鍾很自然地問我,鍾的大方和自然倒讓我覺得自己太小氣了一點。畢竟鍾還是杜家的客人,我還算是個不受歡迎的主人。


  小姨,給。鍾從挎向裏掏出一大堆吃的東西,有村裏最具有傳統色彩的三角餅,有油果果,有紅葉蛋,還有花生,紅苕片,連子城最高檔的金蘋果,芒果等等都被鍾弄進了他的挎包裏,青石板上一下子成了雜貨輔。


  我驚呆了,盯著現代和傳統的食品,竟不知道該吃什麽。


  我不知道你會吃什麽,所以見你家桌子上的食品,我就拿。吃吧,小姨,這可是你家的東西,我隻不過順手牽羊地給你帶來了。鍾笑的樣子,真的很好看,象極了《天堂裏的階梯》中的男主角。


  鍾,幫我一下,把金蘋果,芒果,香蕉拿上,跟我走。我想起了董香草,她從來沒有吃過這些東西,從來沒有見過這些東西。


  鍾沒有問我去哪兒,跟在我的身後往後山走。董香草的古堡到了。古堡上麵寫著杜氏董香草之墓,立牌人是杜錦明率杜家子孫。


  我沒有資格為董香草立牌,杜家把我象潑一盆洗澡水一樣潑了出去,每次杜錦明帶著一家人回三十四凹時,沒有我的位子,就算我回來了,他們也不允許我和他們一起到後山上跪拜董香草,跪拜我從未見過麵的爺爺和奶奶。


  我把金蘋果,芒果,香蕉放在了董香草的墓牌前麵,我跪在地上,淚,一滴一滴地落在那些董香草從未見過的水果之上,媽,吃吧,吃吧,你的影子,你的尾巴回來看你了,媽,吃吧,媽。


  鍾也陪著我跪在董香草的墳墓前,鍾沒有說話,靜靜地望著我,時間在我們的跪拜中悄然滑落,我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是鍾把我拉起來的,也是鍾把我帶下山的,我就象隻小木偶,在熟悉無比的舞台上始終被人在幕後操縱著。


  小姨,你再去石板上坐會,我拍幾張照片,然後給你拍幾張照片,再回去,好不好?鍾在我的麵前始終畢恭畢敬。


  好。我去了青石板。坐在哪兒看鍾跑上跑下地拍著照片,鍾拍完照片後,走到了我的身邊說,來,小姨,笑一個,照了。


  小姨,再笑一下,就這個樣,好極了,照了。鍾的手指不停地按那個黑色的快門鍵。


  不照了,鍾,我們回去吧。我從青石板上站了起來。


  小姨,能問你一個問題嗎?鍾擋在了我的麵前。


  說。我沒看鍾,隱約之中,我遇感到鍾要問什麽。


  你很愛你的媽媽嗎?鍾問。


  廢話。我沒有直接回答鍾的問題。


  你媽媽愛你嗎?鍾又在問。


  我回答不出來。董香草愛我嗎?大腦裏沒有董香草的一點痕跡。


  小姨,其實更多的時候,你在虛耗你的愛,你不愛董香草,她沒有和你一塊生活過,你真正在乎的人是你爸爸。


  不,我愛我媽,我不愛杜大毛。你不懂我,你不要去懂我。我抱著頭衝鍾大喊大叫。


  鍾背著他的挎包,象他悄無聲息地來一樣,悄無無聲息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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