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董香草的愛情
我要回福山去,我還是要去尋找董香草的愛情,還是要去麵對不願意麵對的杜大毛。
杜大毛七十大壽。杜梅說杜大毛幸苦一生,該為杜大毛熱熱鬧鬧地慶祝一番。時間定在周六,與杜大毛的實際生日提前了三天,杜梅說周五就可以回家,搭上星期天就可以不慌不忙,從容地去,從容地回。
杜春華是個持家的能手,也是高手。在這一點上,我不得不服杜梅,把一個七尺大漢硬是調教成了一個老老實實的家庭主男。自從杜梅踏上政界以後,杜家大大小小的事都落在杜春華身上,他居然把杜家這麽大一個亂攤子打理得井井有條,而且讓人心服口服。
盡管杜春華在經濟上涇渭分明,但是他的持家才能我不得不佩服。什麽三大姨六大媽的,都被他撫慰得言聽記從。包括那個一向愛發號施令的杜大毛,在杜春華麵前也總是惟有點頭的份兒。
我對杜春華談不上熱愛,但是也不反感。杜梅出嫁時,我還是個紮著兩個羊角辮的小丫頭,一晃我也長大了,甚至還做了一回柳順的女人。
杜春華對於我離婚事件是恨鐵不成鋼的心態。他反反複複地重複一句話:杜娟呀,你是有福不曉得享。杜春華說話的語調和方式都被杜梅同化了,在杜春華身上找不到一點點江西的軟調,開口閉口都是那句子城的特色話,搞。甚至和女人上床,也是問,搞定沒?肚子是不是搞大了?
對子城的話,我一邊痛恨,一邊還得運用。我和陳子風說話,也會時不時地用上搞字,很粗暴的一個床上動作,我以為。
婚姻合不合腳隻有穿鞋子的人知道。但是我沒有告訴杜梅這句話,就算告訴了她,她也沒時間捉摸,子城幾百萬人等著她處理各樣各樣的事務,她沒心情關心我的婚姻。
杜家的大小事還是杜春華在說話。杜春華的電話打到我這兒來的時候,陳子風,杜紅都在我的小屋子裏。
杜春華說,杜娟,你爸七十大壽,你準備什麽禮物?
我說我沒想好。
杜春華又問我,你怎麽回福山去?
你家的車子呢?我問。
那是政府的車子。杜春華糾正我。我一笑,沒說話。杜春華接著說,紅兒和鍾要回去,車子坐不下。
我抬眼看杜紅。杜春華還在說話,無非就是讓我路上乘車小心,注意安全的套話,那語氣讓外人覺得杜春華真的很關心我。
小姨,怎麽啦?杜紅在我放下電話的時候問我。
你爸會派車來接你和鍾回福山去。我一邊說一邊又去開電腦。
那你呢?杜紅問。
自行解決。我頭也沒抬。有種潮濕在眼睛裏。我和杜紅是一個在地,一個在天。
你讓陳叔叔送你回去嘛。杜紅又在說話。
我的事,自己知道,你少操心。我的語氣不好。
杜娟,我送你回去。一直沒有說話的陳子風開口了。
不。我的語氣堅硬得滿是冷氣。
小姨,讓陳叔叔也去鄉裏玩玩,不好嗎?杜紅沒心沒肝地說。
我能帶陳子風回去嗎?我怎麽向杜大毛介紹陳子風?我又怎麽向杜梅介紹陳子風?福山的二娘們又會如何看我?
我敢嗎?
陳子風沒有說話。杜紅也不再說話,空氣裏又凝聚著陳子風和我都能感覺到的鬱悶。
我獨自一個人乘車回到了福山。我什麽禮物都沒有買。從小到大,我看不懂杜大毛的生活,我也不知道杜大毛到底需要什麽禮物。
長途客車到達我們小鎮時,已經是下午了。好幾年沒回小鎮,小鎮變了許多,以前破舊的房子大多被貼著白瓷磚的小樓所替代,多多少少帶著一點城市的氣息。小鎮的車輛也明顯多了起來,摩托車,麻木車隨處可見,一下客車,摩托車,麻木車都圍了過來,大姐,走嗎?去哪個村,送你一程。
車主們過於熱情的態度讓我招架不住,勁出渾身的勁才從這些車輛的包圍裏突圍出來,我不想坐車,我想步行,想找點童年的感覺,想認真地去穿越三十四凹,認真地去數一數到底有沒有三十四個坡凹。
三十四凹在福山的半山腰,有一條蜿蜒盤山的公路,把福山分成了兩段,從遠處看福山,那條羊腸兒般的公路就象聖誕老人脖子上的一條長長的白圍巾一樣,倒也多了一份慈祥的美。
我最喜歡的山是福山,最愛走的路就是這條三十四凹裏的羊道兒。據說董香草一生的大半時間就是在福山裏這條羊道上打發掉的。
再次踏在這條羊腸般的公路上時,一種熟悉路途的陌生感讓我有流淚的感覺。我還是沒有數清楚,到底有什少個坡凹。肯定不會少於三十四個。我想。董香草肯定也象我現在一樣數過這些坡凹,她數了四十年,她又數清了幾回?
天快黑下來的時候,我回到了自己曾經生活了二十年的大房子裏。房子背牆上那排“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幾個大字依稀可見,據說那是杜大毛親手提上牆的字。在那個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年代裏,杜大毛如魚得水,許多牆壁都成了杜大毛忠於革命行動的宣傳園地。
杜紅和鍾站在大門口前,正在陪四哥杜錦標七歲的兒子,四歲的女兒玩著煙花,鍾一見我,就趕過來接我背上的包,小姨,累了吧。鍾的眼睛裏有一種霧樣的東西在閃爍。
我故意裝作什麽也沒看見,把背包給了鍾。我誇張地叫著杜錦標的兩個孩子,孩子們隻顧著玩煙火,不理我的叫喊,大概在他們的印象裏,沒有一個象我這麽樣的姑姑吧。
二娘來了,這麽多年來,杜二娘一直和杜大毛不清不楚地生活著,誰都知道他們的秘密,誰都裝作沒看見,包括我那位老實巴交的二叔。
娟伢,你怎麽回來這麽晚?沒叫麻木送你嗎?杜二娘仍然象一團火一樣跳躍在我的家裏。
二娘,好幾年沒回來,想走走。還不晚,天還沒黑呢。我還象小時候一樣對著二娘笑。
見過你爸嗎?二娘又在問我。
還沒有呢。我變得象個小學生。
進屋吧,去見見你爸,你爸剛才還嘮叨著你呢。二娘象在招呼自己的女兒一般。
杜大毛在嘮叨我,杜大毛還記得有我這樣的一個女兒?我好象覺得二娘說錯了話一樣,又好象覺得二娘不會騙我一樣,杜大毛老了,杜大毛可能真的念叨過我。
我帶著陌生的異樣走進了自己生活過二十年的家。杜大毛坐在那張太師椅裏,正在對著大門口張望著。
爸。我叫著。
回來啦。杜大毛的聲音一如從前一年平坦。
是。我不知道自己點沒點頭。還是老實地回答了一個字。
見著你大姐沒有?杜大毛又在問。
還沒呢。我發現自己在杜大毛麵前總是如此謹慎。
去見見吧。杜大毛不再說話。我也不再說話。想問董香草的事,也開不了口,想問杜錦洪什麽時候出獄也沒有張開口。我聽杜紅說,錦洪好象這個夏天就該回來了,錦洪在監獄裏表現不錯,提前一年釋放。要是錦洪在春天回家該多好,我的確有些想錦洪了,我已經不再象當年那樣傻瓜般地怪錦洪,我甚至理解了錦洪犯下這個罪的苦衷。
我沒有去見杜梅,倒是杜春華很熱情地我問,路上還順利吧,紅兒沒給你添亂吧。聽紅兒說,你又找了新男朋友,怎麽不一起回家來看看呢?杜春華的話盡管表現得很隨意,在我聽卻有一種扇陰風點冷火的感覺,我很不習慣杜春華婆娘式的種種表現。我甚至為杜梅的生活而忿忿不平,找什麽樣的男人不好,偏偏找一個娘門,別不別扭?
果然,杜大毛插話了。男朋友在做什麽,是哪兒的人?
爸,我沒有男朋友。說完逃跑般地進了自己小時候的房間。
我真真切切地聽到了杜大毛在我背後的歎息聲。鼻子不爭氣地酸了一下,淚差點又要往下掉。
鍾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我的背後。
小姨,這是你小時候住的地方嗎?小姨,這床挺有意思的。小姨,你寫的三十四凹是這裏嗎?你小說中那首關於三十四凹的打油詩是你寫的嗎?
哪首?我自己都忘了。三十四凹的打油詩畢竟多如牛毛。夏天的漫漫長夜,農閑的無聊時光就靠著說這些打油詩來度過。
就是那首形容三十四凹地形的。三十四凹三條龍,陡山坡地冷峻崇,田幹三天田發裂,雨落三天被水衝。鍾流暢地背了出來。
你怎麽記得?我的眼睛轉向了鍾。一個視文字為生命的女人,肯定會特意在乎自己的文字被讀者所共知。
你掛在網上所有的文字我都會看。我喜歡你的文字,有一種鄉土般自然的憂鬱感。對了,小姨,明天帶我去看看三十四凹好嗎?鍾的眼睛閃閃發光。
我不敢對視這樣的眼睛。陳子風說得對,我隻適合於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