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撕裂

  我的小屋子到了。杜紅一屁股坐在了客廳裏的沙發上,杜紅指著鍾手裏的塑料袋對我說:小姨,那個塑料袋裏的衣服,都是沒有洗的,你幫我洗一下。我沒理杜紅。我知道,杜紅每次來我這裏,帶來的總是一大包沒有清洗的衣服。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上輩子欠了杜紅什麽,自己的衣服都懶得洗,還要幫杜紅洗衣服,而且連她的內褲也得洗。


  杜紅,你應該學會自己做事。你快畢業了,要是不在武漢,誰幫你洗衣服?


  “他。”杜紅指了指坐著看書的鍾。


  杜紅,你小姨說得對,你要學會做這些小事,你是女孩子,女孩子就要學會洗衣服。你以為,我將來會幫你洗衣服?鍾的頭偏向了杜紅。


  我猜鍾一定在笑,而且露著一口潔白的牙齒。象《天堂的階梯》中第二男主角(忘了名字)笑的時候一樣。


  我就知道,你會站在我小姨哪一邊。杜紅不滿地叫著。小姨,鍾說,你那部《請別這樣愛我》的小說,那裏麵的愛情給人一種撕裂的感覺。杜紅把頭轉向了我,對了,小姨,撕裂是什麽意思?

  我沒有說話。我很想看看鍾的表情。我不知道這是怎樣的一個男孩兒,他怎麽會在我的小說裏讀出撕裂兩個字來?

  我把目光投向了鍾。鍾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他大約沒想到杜紅會當著我的麵講他說過的話。


  那部《請別這樣愛我》的小說並沒有出版,而是掛在網上。一直寂寞地等待著有人青睞。我沒想到鍾,一個計算機專業的研究生會注意到這部小說,而且還讀出了我的真實內心掙紮。


  我改變了對鍾的冷漠,一反常態地親自下廚給杜紅和鍾做了好幾樣可口的飯菜。


  菜端上桌的時候,杜紅誇張地叫著。哇,鍾,你真有口福,你看看,這是清蒸武昌魚,毛澤東同誌最愛吃的一種魚,生長在我的家鄉樊口水庫裏,哪兒是最原始生長武昌魚的地方,是孫權建都最早的地方。不過,盜版的武昌魚到處都是喲。鍾,在東北吃不到這麽鮮嫩的魚。來,快吃。小姨別的菜燒得一般,但是清蒸武昌魚是小姨的絕活,一般人吃不上。我這可是借你的光,要不,小姨會打發我吃泡麵的。是不是,小姨?

  杜紅衝著廚房喊我。杜紅的話我都聽見了,隻是我不願意被人當麵揭穿心思。一直躲在廚房裏,不肯麵對杜紅和鍾。


  鍾進廚房拿湯匙的時候,我正對著空鍋發愣。小姨,鍾輕聲地叫我。心又緊縮了一下。你還在想你的媽媽嗎?其實人死的理由並不重要。鍾同情地望著我。


  麵對鍾的那種眼神,我突然很惱火,我衝著他低吼,你懂什麽,你什麽都不懂。


  鍾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廚房,那頓飯我們吃得很沉悶,盡管杜紅極力地用輕鬆搞笑的聲音來拉攏我和鍾之間的陌生,但是鍾再也沒有說過第二句話,那道我特意為鍾做的武昌魚,鍾隻是象征性地動了動筷子,並沒有真正地嚐到武昌魚的味兒。


  鍾又來到了我的小屋。當然是和杜紅一塊。


  小姨,我向你道歉,我上次不該問得太多。鍾一邊說一邊真的向我鞠躬,弄得我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我逃跑似的往臥室裏走。


  小姨。鍾在我的身後叫著。


  別一口一個小姨。我不過隻比你大三歲。我轉過臉一字一頓地對鍾說。


  那我該叫你什麽?鍾很認真地盯著我。


  我答不上。是呀,鍾該叫我什麽?杜紅叫我小姨,鍾也應該叫我小姨。我這是怎麽啦?正在發窘時,杜紅從洗手間裏走了出來。小姨,今天再做武昌魚給我們吃,鍾想吃。杜紅用剛剛擦完屁股的手在鍾的臉上拍了拍,我轉身走進了臥室裏。


  這個小屋子雖小,卻也是五髒俱全。有客廳,洗手間,廚房,臥室,包括晾台,大房子該有的結構這兒都具有。我這一刻很感謝設計者,給了我回避鍾和杜紅的空間。


  我把自己關在臥室裏想董香草的問題。我完全可以去問杜大毛,但是我知道杜大毛不會對我講真話,杜大毛除了杜梅的話外,誰的話都不聽。杜大毛從支書的位子上退了下來,一直閑住在杜家大灣子裏。但是我很少回那個地方,除了不想讓自己更多地麵對童年的傷害外,就是不想去聽有關杜錦洪的事。


  杜錦洪犯了強奸罪。杜錦洪在廣州打工時,一天晚上,他闖進了一個比他大十多歲的女人的家裏。對女人實暴,被女人出差的丈夫撞上了,當場扭送到公安局裏,杜錦洪判了十年。


  這件事在我們村裏引起了狂風暴雨般的巨浪,就算是過了九年,這場風暴的餘波仍然還在。杜錦洪把杜氏家族的所有臉麵都丟盡了,為這,杜梅離開了她的家鄉,去了子城,終於熬到了市長的位置,總算為杜大毛掙回了臉麵。


  杜紅說如果不是錦洪不爭氣的話,杜梅在自己的家鄉早就混到市長這一步,說不準還會當一個女省長呢。杜紅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講杜錦洪時如此說。


  我相信,杜梅天生就是當官的料,就象杜大毛天生就會當支書一樣。隻是我為杜錦洪痛心,我真的不相信杜錦洪會去幹哪種傻事,可是杜錦洪的口供裏承認了這件事,白紙黑字,誰也救不了他。


  這段時間陳子風,杜紅和鍾一次又一次地讓我如此直接地麵對自己的童年,麵對我一直不敢麵對的許多回憶,我把自己關在臥室裏,許多不願意回想的事總是不由自主地在大腦裏回旋,我其實問過杜大毛,我的母親董香草去了哪裏。那個時候我還很小很小,小得忘了去承受沒有母親的痛苦。


  “爸,我媽到哪兒去了?”我問杜大毛。


  “你媽上天去了。”杜大毛隨口哄我。


  “不,她死了。她就埋在後山上,我剛去看過,那上麵長滿了雜草。”


  “誰讓你去的?錦洪,錦洪。”杜大毛氣衝衝地喊五哥。


  “錦洪去潭裏炸魚了,他不讓我跟著他。”我表功地望著杜大毛。杜大毛不允許錦洪去後山下的水潭裏炸魚。但是錦洪愛帶著他的一幫鐵杆哥們去潭裏炸魚,弄個瓶子灌上炸藥丟進河潭裏,就能炸死好多魚。為這事,錦洪沒少挨杜大毛的揍。


  錦洪不讓我跟著他,說他們下河潭裏的時候都不穿衣服,一個女孩家,不能到這樣的場景裏去。每次我總是用羨慕無比的眼光去追隨錦洪,那個時候,我真的非常想,自己要是一個男孩該多好。可以象錦洪一樣去河潭裏捉魚,據說哪裏麵用許多取之不盡的魚。


  “以後不許去後山。”杜大毛丟下這句話起身往外走。“爸,帽子。”我乖巧地踮起腳跟有些吃力地把杜大毛的草帽戴在了他的頭上。


  杜大毛走了,沒有留下一點笑容。我知道他去了大隊部。那是他處理各村大小問題的地方。


  我站在村口目送杜大毛的背影,陽光把我瘦小的身影縮成一個小黑點,盯著那個小黑點,淚在眼中湧動,什麽時候我才能夠象杜大毛那樣高大,那樣強健地麵對生活?

  就是在那一刻,我無可救藥地發現自己是那麽愛杜大毛,那麽渴望杜大毛象關注杜梅一樣關注我,關注我的生活,我的喜好,包括我的成長過程。


  回憶其實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更多的時候,我願意不停地寫字,也不願意自己去想象從前的生活。


  可是杜紅的到來,打碎了我的全部生活。


  小姨,你在幹什麽?出來做飯。杜紅在叫我。杜紅出生在子城,她把子城當成她的家鄉,那道武昌魚就成了她的家鄉菜。


  我也在子城住了四年,可我從不認為子城是我的家鄉,從不認為自己是武昌魚這道菜的主人。我學會做武昌魚隻是為了打發婚姻後很多無奈的時間。


  我的前夫柳順和杜梅一樣都在政府裏上班。柳順比我大十歲,老爸是子城的財政局長,離過一次婚。原因是前妻不是處女。柳順娶了我,以為我是處女,他又一次失望。柳順追問過我好多次,二十歲的我怎麽就不是一個處女?

  柳順想不明白。


  我不是不願意去講童年的傷害,而是不願意告訴柳順。他對處女的熱衷讓我大為惱火,他越是追問我,我越是沉默,除了學著做菜外,我幾乎不知道如何打發婚姻後的漫長歲月。


  嫁到柳家對於我來說,幾乎是一步蹬天。柳順的老爸把我的戶口轉進了子城,而且我堂而皇之地走進了子城報社,做了一名許多人都豔羨的女記者。那時杜梅還沒有當上市長呢。


  其實我很感謝童年的那個金老師,他開啟了我在寫作路上的天賦,沒有他在童年時給我指導看的那些書,作為高中生的我,是不可能寫得出讓人刮目相看的文字來。


  碼文字的活不是每個人都能幹的,碼文字的活其實和魂靈有關。我一直這樣看待碼文字這個活。


  我在子城報社工作的四年時間裏,為報社寫了許多精彩的女性文章。我開辟的女性時空專欄,深受廣大讀者好評,一直列入好看欄目之首。


  我用我的工作實力贏得了整個報社對我的敬重,這些與柳順的老爸無關,與我的那位媒人大姐杜梅無關。


  小姨,做飯了。杜紅的聲音提高了八度。我再不出臥室的話,杜紅肯定會來踢門。杜紅的話,杜家都奉為聖旨。


  算了,杜紅,你小姨可能在寫作,我們還是到外麵去吃吧。鍾的聲音。


  她哪些不值錢的破文字,不寫也罷。杜紅生氣了。


  我拉開了了臥室的門。


  杜紅,你聽著,我不欠你什麽,你媽幫我找的那個婆家我已經離了。我現在最想知道的是你家家到底怎麽死的?是不是與你媽有關?

  在杜家,除了杜錦洪誰都不會對我講真話。


  在杜家,誰都把杜紅當公主一般寵著,誰都不能對她大聲嗬斥,我也是第一次用這種語氣對杜紅說話。


  神經病。杜紅拉著鍾的手轉身離開了我的小屋子,門被杜紅摔得震耳欲聾。


  我站著,傻瓜般地目睹著杜紅摔門而出的身影,我就那樣站著,頭腦裏竟然全是童年的記憶。


  “錦洪,媽為什麽要去死?”金老師布置了一篇《我的媽媽》的作文。


  “妹,媽為什麽要死,我也不清楚。大姐是媽叫回來的,媽和爸吵過架,妹,大人的事,我們別操心了。”錦洪走過來看我的作文題目。


  “媽很會紡線織布,你身上的衣服是媽活著的時候織的。奶奶不喜歡媽,奶奶要媽織很多布,但是不準媽點油燈,媽總是在有月亮的時候織到很晚。奶奶是媽的親姑姑。很多事,我也不知道。妹,你就寫媽紡線織布的樣子,寫媽為我們做饅頭,切麵吃的樣子。妹,媽要是活著該多好。”錦洪突然哭了。


  那是錦洪第一次在我麵前哭。錦洪比我大五歲。錦洪對媽媽的記憶比我多。我去洗臉架上取了一條毛巾,遞給了錦洪。


  錦洪總是叫我妹,不叫我的名字。象我總是喊錦洪,不喊他五哥一樣。


  淚總在這樣的回憶中,廉價地流了一臉,我其實是那樣地不願意杜紅進入我的生活,讓我無休止地去回憶董香草,去捉摸她的死因,去想象杜大毛的愛。


  “二娘,你說我爸喜歡我嗎?我爸喜歡我媽嗎?我爸除了我大姐和你外,好象誰都不喜歡。”我問二娘。我爸最愛到二娘家裏去玩,什麽事都和二娘商量。一坐就是半夜,除了談事情外,他不怎麽說話,有時候就坐在二娘家裏打瞌睡。杜大毛在二娘家裏的時間遠遠超過了在自己家裏的時間。


  “娟伢,別瞎講話。你爸工作忙,你爸肯定喜歡你。”二娘明顯拿話堵塞我。


  “我爸喜歡我媽嗎?”我繼續糾纏二娘。


  “應該喜歡吧。”二娘想了一會才說的。


  “可我爸喜歡你。”我糾正二娘。


  “娟伢,這話不能到外麵瞎講,有損你爸的威信和聲譽,聽二娘的話,二娘就給你做好東西吃。”二娘真的進廚房給我炸油粑吃,那次我吃了很多金黃的油粑,終於解了一次饞嘴。從那以後我發現二娘和金老師一樣,都挺有意思的,為了讓我聽他們的話,拚命拿好吃的和好看的來討好我,收買我。


  杜大毛很喜歡二娘,這是我親眼看到的。他們有時候愛躲在我家暗室裏親嘴,錦洪也看見過,錦洪不準我告訴任何人,錦洪說,媽媽就是在這個暗室裏自殺的。


  “爸,二娘又為我做好吃的。”杜大毛從大隊部回來的時候,我討好般地誇二娘做的油炸粑真好吃。


  “你每天就知道吃,吃,撐死你。”杜大毛那天心情很糟糕。


  我繼續斷定杜大毛真的不喜歡我,也不喜歡我媽。可我卻一點也不恨杜大毛,一如繼往地給杜大毛打水洗臉,洗腳。去小河邊洗杜大毛剛剛換下來的髒衣服。


  我在小河邊遇到了二娘。二娘沒有象以往一樣熱情似火地招呼我,而是狠命般在石板上捶打著手上的衣服。二娘不說話,我也不敢說話,默默地洗著杜大毛的衣服。


  錦洪站在我的身邊時,杜大毛的衣服隻剩下最後一件了。


  “錦洪,幫我擰衣服,我擰不幹。”我和錦洪說話的時候,二娘抬起了一直低著的頭,餘光瞟了我和錦洪兩眼,很快又低了下去。


  在路上,我問錦洪,“爸和二娘是不是吵架了?”


  “好象是吧。妹,等會兒回家不要提二娘,免得爸又吼我們。”


  “爸在幹什麽?”我問錦洪。


  “煮飯。”錦洪盯著天邊哪些變幻多端的雲彩說,“妹,看,哪些雲彩好象大山,你說我媽會不會住在哪裏。”錦洪的眼睛裏充滿了無數企盼和希翼。


  我盯著雲彩看,雲彩在飄動,在變幻。大山上麵出現了衣著輕衫的仙女,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媽媽。


  我要錦洪陪我坐在後山邊的大青石板上,我們一塊看天邊美麗的雲彩。雲彩一會是仙子,一會是馬兒,兔兒等等圖案,那是我看到的最美,變化最多的雲彩,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認真地看過雲彩,再沒有認真地想念過媽媽。


  我和錦洪隻顧著看雲彩,忘了杜大毛還在為我們做飯的事。天黑下來的時候,雲彩都不見了,我和錦洪才提著小木桶回到家裏。


  “你們死哪兒去了?老子累死累活地養著你們,煮飯給你們吃,飯熟了也不知道回家。”杜大毛用正在吃飯的筷子在錦洪的頭上用力抽打著,錦洪抱著頭跑進了廚房。


  我跟在錦洪後麵溜進了廚房。我看到了錦洪眼睛裏的淚花在轉動,錦洪就是不讓淚水流下來。


  第二天,錦洪給我留下一張字條就走了。


  “妹,聽爸的話,不要象我一樣老是惹爸生氣。爸也不容易。我去武漢打工,不要擔心我。你再過一年就要上初中了,妹,好好讀書,不要學我。我賺錢後送你去上大學,離開這個鬼地方。錦洪。”


  “爸,錦洪走了。”我拿著錦洪留下的字條,衝進了杜大毛的房間。我撞在了一個人的身上,“小心點。”二娘扶住了我。


  “你怎麽一早在我的家裏?”二娘沒說話,低著頭急衝衝地走了。


  “一大早的,不睡覺,瞎嚷嚷什麽?”杜大毛象二娘沒來過我家一樣,大聲地訓導我。


  我怯生生地把錦洪的字條遞給了杜大毛。杜大毛看了一眼,隨手丟進了馬桶裏,一句話都沒說。


  錦洪走了,這個家裏一下子變得寂寞起來。我和杜大毛的關係緊崩得如一張重力之下的拉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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