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來得太意外
他這個被軍士斜眼相待的公子哥,偏生是個好酒友,年紀雖小,卻獨得宇文老將軍的看重。他爹酒窖裏的那些好酒,再也不是他獨自一人喝了。常常是挑上一壺好的,直接去往宇文將軍府裏與老酒友一道喝。
“……兩人喝酒比一個人喝痛快多了!宇文將軍也會記得在我告辭的時候送上一壺自己的珍藏,好讓我帶回家去,總不至於第二天又聽聞夏府的公子偷酒喝又被訓斥了。先父也往往是趁著這個時候,光明正大地喝上幾杯佳釀,不忍拂了宇文將軍的美意。”天知道,到最後,已然成了他爹精挑細選好酒讓他帶去宇文將軍府上了。
皇甫博聽得有趣,這父子之間貓鼠玩弄的手段,聽起來倒也有意思。至少,這些他不曾有過。
“夏大人過身到如今也已經七年了吧!不曾想,當年的你又是怎樣撐起偌大的夏家的。我雖是一國皇子,若細數起來,卻比不上夏兄你了!”論能力,論手段,這夏錦文都是三國間數一數二的人物。當年夏家一夜間新舊交替,白事未盡,婚事接踵而來。相信無論是誰,都是抱著看好戲的態度等待著百年夏家的覆滅的。
當年的夏錦文,才多少年歲,已經能夠沉穩如此,一手料理喪事,穩固夏家內外。隨後奉旨將自己的親妹妹嫁入皇宮,到如今,除了那夏家皇後一命嗚呼之外,這夏錦文所做的事情似乎是沒有一件是做錯了的!
這樣的人物,如今卻拋卻兩人對立的身份與立場,你我相稱,痛快喝酒,暢言過往……這,實在讓人不敢鬆懈!
夏錦文仍是笑,聲音卻越發地淡了,說出的每一句卻又挾著濃鬱的回憶口吻:“若說,那些年月,我一直都隻苦撐,不知道殿下信或不信……”
皇甫博訝異地看他一眼,“噫”了一聲。
夏錦文笑著喝了一口酒,仍舊以著平淡的嗓音好似說著別人的過往一樣:“先父原本有意送我從軍,就是為了讓我多懂得職責所在,學會承擔。隻是……他的死,來得太意外,連他自己都沒有預料到。臨終時,他也不曾多說什麽。現在想來,那個時候的他,定是遺憾的。不曾將我這玩笑人生的主兒引回正道就去了,定是不放心夏家……”
“那之後……”
夏錦文看過來,開口:“你可曾遇到過那樣的人?頂天立地,疼你如子,亦師亦友。不論是什麽,他都傾囊相授,隻希望你也能長成一個男人。”他嘴角輕勾,露出笑容,滿滿的感慨在其中:“我有幸,遇到了宇文將軍!”
隻可惜,那一段苦中有樂的日子再也不可能有了。那個時候的他,滿肩的重擔,時時刻刻想著朝堂中事宜,後宮之中錦心的處境以及夏家上下的安危。整個人可以說是一張滿張的弓,任何一個風吹草動都可能會讓他放出箭去。他也不再去宇文將軍府上,一旦入朝為官,身居要職,無論私底下如何交好,都應該避嫌。
一邊是宇文將軍手握半壁江山的力量,一邊是皇後親兄長、官居文官之首,這樣的交好如何能不讓上位者懷疑?夏家正值危險之際,他自當削弱自家的存在感,不讓任何人有機會將目光盯上他們。
隻是……
那個爽朗的硬漢子,縱使知道這朝廷中的詭譎,也不曾忘記他這個小酒友。每每在他困頓憂心之際,私底下請他在外喝酒。說是不談公事私事隻喝酒,卻處處提點他、幫扶他。若非如此,夏家縱使能夠在他拚盡全力保持下來,也隻是強弩之末。
那個指點自己改善袖箭設計的老酒友,那個待他如親兒的賢良夫人,偏偏就那樣死在了雪家的算計中。而他,夏家的家主,在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卻什麽也不能做,隻能一如既往地繼續活著,不表現出一絲的關心。夏家的死士被派出去追查宇文拓的下落,找尋凶手的線索……
上天的安排何其可笑!
雪家就是策劃這次刺殺事件的凶手,偏生是雪家的小姐救了重傷的宇文拓。
當他知道這個消息,隻是覺得疲倦。那年,他才多大的歲數?心裏已經埋了一個隨時就會要了夏家上下所有人性命的秘密,如今,又要被迫多知道一個!雪家背後的勢力,他自然清楚。但……
北齊國勢力的交纏,已經容不得他再插上一腳。夏家保存自己唯一的法子就是隱,隱到誰都不覺得它是個威脅的時候,隱到眾人都以為夏家的家主隻是一個善於提點青年的人。但同時,他也不能讓夏家太弱。夏家一弱,宮中的各方勢力又怎麽會忌憚夏家而敬畏皇後呢?錦心她絕對不能出任何差錯!
這一忍,他沉默地看著那幾個少年是怎樣赤紅著雙眼在滿是蒼白的靈堂裏大打出手、痛哭出聲的。他也在沉默中看到了他們奮力長成、撐起自己一片天的努力作為。
他從未想過,他們幾個會有如此相像的命運!
如今,算是好的吧?他也可以不負良心,對那往生的酒友說一句“你放心走吧!”夫人、將軍,那幾個少年,如今都已經長成了……
皇甫博聽得入神,他倒不曾想過這些往事背後居然有這麽多的牽扯。若非當事人說出來,誰會想到,一貫冷肅中自帶清傲的百年夏家現任家主曾有過這樣的歲月?想到他言談中不露絲毫情緒提到的宇文將軍,皇甫博暗自歎一口氣。宇文將軍的威名,誰人不知?隻是……
“當年的刺殺計劃,確實是出自我的謀劃。”皇甫博靜靜出聲,然後沉默地喝了一口酒,雙眼看過去,不想放過對方每一絲的反應。
“嗯?”夏錦文聞言看過來,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才露出一抹笑,道:“自然是你。當年宇文將軍奉命出兵,與你們大夏國隔江對峙,互為震懾。雙方偶有動作,次次都是將軍占了上風。自然,你們會懼怕。有朝一日,若青玄國有心無視當年與大燕後定下的十五年盟約,到時候……”
國危亡將不存之際,自然是想盡法子怎麽樣去守住自己的國家的。更何況,三年前大夏國大皇子奉命隨軍留守邊疆,這等大事不可能他不知道。能夠想到利用雪家刺殺宇文將軍夫婦,使得北域舉國上下皆震動,這樣的釜底抽薪的計策沒有人能隨便定下!這些,他都知道,唯一讓他困惑的卻是……
“今日所說的話,權當酒後醉語,我們聽過也就罷了。”夏錦文動了動身子,換了個姿勢,眼見皇甫博認同自己的話點了頭,才開口問出來:“我隻有一個疑問。雪家這顆棋子,已經在青玄國紮根十來年。這,到底是誰放的?”十多年之後,雪家恰巧成了謀殺宇文將軍最好的人選。雪家,又是否與……一樣,都是帶著那樣的使命一直生存下來的?
皇甫博動了動唇,顯然心裏正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將這等事情說出來。酒後醉語固然保險,但……麵前這個行事曆來詭異的男子,真的可以相信他?
然而雪家早已覆滅,此時談論也無礙。青玄國已經不存在,夏錦文如今更是新國舊臣。他既然能夠和自己坦言那些舊事,自己似乎也該信他一信。一切,不過都是酒後醉語!
皇甫博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終於說道:“想來你也知道,我們大夏國之所以能保的這些年的平安,全靠當年大燕後謀略雙全,與兩國定了十五年之盟。這算來應該是皇家秘事,大燕後早在父皇未登皇位前就已經與青玄國雪家有了密切往來。當年……”
有什麽觸動了夏錦文的記憶,他驀地出聲打斷:“當年大燕後大婚,青玄國正是派的雪大人來賀的。”難怪,難怪雪家會在幾年之後毫不猶豫地接收了大夏國的帝女悉心照顧養育,也難怪雪家會那般大膽設計了刺殺置宇文將軍於死地!
而皇甫博的補充正好驗證了他的猜測:“的確是那一次契機,雪大人來大夏國的途中遇險,險些被害,幸得大燕後娘家所救。為報恩,雪大人許下諾言,有生之年必定信守諾言一償恩情。”
原來,這一切,都是那位早已逝去的大燕後在推動!
“可悲!”夏錦文冷冷地注視著地麵,低聲喃道:“他既已收留帝女,自然已經償還恩情。又罔顧國之安危,居然殺害了宇文將軍及夫人。最終自己一家滿門,不得善了,卻是為了他人做嫁衣,全無國之大局觀念。可惜宇文將軍及夫人的性命……”
皇甫博靜靜看著他灌了一口酒,才出聲告知真相:“這其中也並非單為報恩。雪家雖欠恩情,但早在帝女由他們收養起,那恩自然已償。之後的刺殺,是我們設計讓雪大人誤以為宇文將軍與耀雲國交好……”隻不過那雪大人並不能將他拿到的證據公開,不能指認耀雲國,所以才會……
他驀地噤聲,沒有再說下去。此時的夏錦文怕是知曉了他最不曾想到的陰謀,所以他的麵色才會陰鷙成這樣。
誰也沒有說話,兩個人同時保持著沉默,不作聲地將目光全都放到自己手中的酒壺上,沉默間各自喝著酒。
沉默好似是緊繃的一條絲線,被驀地撩高又放下,徑自上下彈著,晃蕩出一片光影婆娑。不再言語的兩人,各自依著一處,隻一口一口喝著酒,品著自己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