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不是這個世界裏的人
雪茜將前兩次來到這座皇宮來不及賞景的遺憾補上,腳下步子不快,眼睛十分有節奏地轉來轉去。不得不說,這個時代的人在人造景致上太過精通,極善用地勢地形,將大自然的構造與人的聰明才智放在一起,渾然天成!她縱然之前隻覺得這座皇城不知道染上了多少人的鮮血,現在看到這一幹美景,心裏已經輕鬆許多,差點就將感歎脫口而出!
宇文拓隨著她的步子跟著,當然也知道她腦袋偏來偏去,顯然已經將注意力放在這華庭樓台、假山流水之上了。心裏不免也跟著鬆了一口氣,她之前一進這皇城的抗拒和恐慌,眼下終於消散了些。
他細細想來,隻覺得舊日裏那雪家定是將這位大夏國的帝女千般嬌寵萬般疼愛的。以至於,有的時候,他看她,全然不像一個在大家族裏生活十幾年的女子。她無一點貴賤的心思,除了最初對自己,這之後她都能很快地與其他人打成一片。更甚至,她常常對殺戮表現出來的那種恐懼,竟會給他一種錯覺,似乎她真的不是這個世界裏的人。
然而,相反的,她又極像一個大家族裏生活的十分老道的女子。她對人心的揣測琢磨,她對情勢的判斷,她對人際交往的把握,沒有一點不顯露她的大家風範!她身上也有與她的年齡不相符的冷靜及堅強,似乎是一個看慣了人生風雲變化的大智者。就好像那個在皇宮裏呆了那麽久的夏錦心,兩個人給他的感覺在這方麵十分相像。
但是……
那夏錦心不僅年長茜茜幾歲,而且,正是因為當年夏家家主驟然仙逝、夏家處於岌岌可危之地,那夏錦心嫁入宮中,有了那些年在詭譎多變的宮內生活才養成了這樣的性子這樣的行事做派。茜茜呢?她自小長在雪家,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又是在什麽樣的環境下養成了這樣的性子?
若說,她是生來這樣,那恐怕是承襲了大夏國第一後大燕後的厲害吧!
宇文拓目光微移,眼見走在自己前麵的人儼然發現了什麽有趣的東西一樣,頭朝一邊撇得厲害。他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卻見是一座假山上流衝下來的水流擊在一個小型水車上,水花四濺,那小水車轉得飛快。
現在的她,又是那個年紀隻有十七歲的女子了!瞧她雙眼直盯那邊,連步子都忘記邁了,已經將前邊帶路的那位公公和尹恒忘記,與他們差了幾步遠了。
宇文拓微歎口氣,沉默地走上去,鳳目輕掃,眼見沒有人注意到這邊,才一手掩在那衣襟之下輕輕將她一摟一帶,靠近她耳邊低低說了句:“走!”
心裏又泛濫起對她的憐惜之情。他若沒有記錯,當年他重傷被她救起,大半個冬天都是在她的照料之下度過的。他一直沉浸在喪父喪母之痛中,對她的照料帶著抗拒心理。幾次她試圖接近他替他換藥,都被他揮手斥開,然後冷冷瞪著她一臉委屈的模樣。直到那日,他傷重高燒,整個人燒得迷迷糊糊的,朦朧間隻見她在床邊對著他哭。
她的淚水打在他的手上,原本體溫就高的他,察覺到那淚水在他的手上一點一點涼下去。寒冷的冬天,縱使室內已經添加了火爐,仍然時不時有風進來。那沁涼明明讓他過高的體溫的手覺得舒服,偏偏見她哭得稀裏嘩啦的麵容,又覺得那涼下去的眼淚又滾燙了起來。她於他,不過是陌生人而已。救了他,也不過是善心使然,可是,她又為什麽要為他哭泣呢?
他以為,這個世界上,能夠為他哭泣的娘親已經走了。這個世界上,疼他愛他的爹已經拋下了他,他現在身邊觸不到一個親人,隻有無盡的絕望與孤獨。可是,因為她的眼淚,他居然從心底裏生出一種生的念頭,他要活下去!
他要養傷,他要趕快好起來!他要去找到表哥和表弟,他要找到他們,他要回到將軍府,他要為爹和娘披麻戴孝!他,他要,他要為他們報仇!他,也要報恩!誰救了他,給了他恩德,他一並回報。
他不再抗拒她的接近,甚至十分配合地讓她給自己喂藥換藥。也不再對她凶神惡煞,對於他的恩人,他終於開始接受她的好,也對她好。她在雪地裏追著那小小的雪球跑來跑去,玩得一直笑,笑聲如鈴鐺一樣,在寒冷的空氣中傳到他的耳中。他探頭從窗戶裏看出去,冰天雪地的素白間,隻有她身上裹著大紅猩子的毛裘披風,仍有白雪飄散在她身上。
他眼尖地看到她的雙頰已經被凍紅了,想要叫她進來又不知道怎麽開口。想了想,就故意倚著窗咳了幾聲。偏生那長得像雪球名字也叫雪球的小狗汪汪直叫,生生將他的咳嗽壓下,零落在風中。氣得他怒目,狠狠瞪著那不知狀況仍在歡樂和主人玩鬧的狗。氣沉丹田,緩行胸腹之間一周天,他張了張嘴。
“咳咳!咳咳咳……”
連番的咳嗽,每一聲都那麽重,一聲接一聲,若非是他所為,他聽到其他人這麽咳,定會覺得八成那人已經離死期不遠了。好在,這一次,有幾聲重咳堪堪在她抱住雪球的時候傳了過去。果然,她旋即回頭,見他就站在窗邊,大吃一驚。將那雪球一放,忙跑進屋裏來。
他當時隻知道她是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年紀雖小,卻自己獨有一處院落。貼身陪伴她的就有四個丫環,能進這院落她的閨房的卻隻有一個。他敏感地察覺這處人家定有一些什麽大不同,因為,他能夠隱在這裏養傷這麽長時間卻從來沒有被其他人發現,就是因為甚少有人能夠進來這裏。
甚至是她日日去請安的爹娘,也從不主動踏入這裏。他本以為她是不受寵愛的小姐,可是她的吃穿用度皆是最上等的。縱使從未有人踏過她的院落,源源不斷送來的東西卻也讓那些丫頭日日忙進忙出搬著。而她言談上偶爾提及,儼然她的爹娘將她寵上了天。甚至夜裏他細聽,也經常聽到侍衛走動巡視的聲響。她的院落裏,守衛森嚴到比他們將軍府更甚。
所有人都對她恭恭敬敬的。也正是因為這個,當初她在外探親回來途中,偶見他失血過多昏迷不醒,將他藏入她的馬車裏才能夠一路不必查看從後門進去直達她的住處。對她的保護,明明已經超過對一個千金小姐的看護,但雪家上下所有人都不覺得有什麽奇怪。
所有人都隻當這是家裏老爺夫人對親身女兒的疼愛,誰也沒有想到,茜茜居然會是大夏國護送到雪家養大的帝女!
她當時年紀雖小,教養卻極好,全然不帶嬌縱之氣。待他,更是親力親為照顧,那幾日他不願她接近的時候,她都是夜裏趁他睡了才偷偷給他上藥。所以,他的一個風吹草動,她見了都會緊張上十分。
雪球繞著她的腳跑來竄去,她全然沒有注意,隻是關切地看著他,一邊抬手去關上窗戶,一邊問著:“怎麽又咳嗽了?不要呆在這裏,太冷!”
太冷?當然冷了。看她的臉頰,紅彤彤的,脫了皮手套玩過雪的手指尖都凍紅了。他忍不住又瞪那雪球一眼,直把它瞪得可憐兮兮“啊嗚”一聲躲開了,這才收回目光。眼見她又走到一邊去拿毛毯過來,他才趁機抬手,十分自然地將她身上係著的大紅猩子披風拍了拍,將上邊的雪水拍落。又撿起她的發收到一邊,給她係好披風的帶子。
他整個動作十分流暢,一點都不慌張,但隻有他知道當他的手觸到她的發的時候,自己的心跳得那麽快,好像要從身體裏跳出來一樣。她全然不察這樣的動作帶著怎樣的親昵,隻是笑著和他說謝謝,將毛毯搭在他懷裏,催促他趕快去躺回去就著暖爐暖暖身子。
日日躺,夜夜躺。他都不耐煩了。偏偏冬天裏,他的傷口好得極慢。身體沒有什麽力氣,他平白也睡不著。於是聽著她和他講著她家裏那處大花園裏有什麽好玩的逗趣的。她說,自己第一喜歡的,是那棵大樹下的秋千。那是她的爹給她做的,春日夏天,她好長的時間都花在那上頭了。
然後,就是她幾個表哥給她合力建好的那個小樹屋。那裏是她放秘密的地方,除了她誰也不能進。日後等他身子好些了,她再帶他去看看,隻能在樹下看看。
還有一處,她也很喜歡。就是一架很大的水車立在花園西角的山下,山上源源不斷注入的流水傾泄而下,水汽騰起,在太陽底下,能看到一道彎彎的彩色橋。她們表姐妹們時常在那邊玩耍、看書。那一處,等到夏天到了,也能帶他去看看……
他有見過她提到的這幾處,卻是在領兵抄家的時候。當年他身上的傷養好了個大概,循跡找來的章淩李雲兩個人,秘密將他接走,沒有驚動雪家的任何一個人。而她,哭得淚眼朦朧,卻也知道這樣的分離再所難免。她隻知道他的名字叫拓,卻不知道他身上所背負的血仇。而他,將她珍惜地放進心底最深處,卻不知道她的名字“雪茜”日後給了彼此多大的痛楚!
他日夜不成眠,拚命地立功、暗地裏追查當年弑殺雙親的凶手。隻有將她從心裏捧出的時候,心裏才有幾分輕鬆的快樂。他日防夜防,卻從不曾將她與血仇兩個字聯係在一起。雪家,當一切明明白白指向那一座大府院的時候,他的那個夢也破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