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有趣
就在兩人同席而食的時候,那曆來被盛讚是“大家閨秀的典範”的林家千金,居然緊張地食不知味,茫茫然地看著自己遞到她麵前的那碗湯,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皇甫博嘴角的弧度儼然越翹越高,不覺輕輕溢出笑聲。他的皇子妃,倒是個逗趣的人,他從不知道,她會是這般的……有趣!
“殿下!”
年輕的公公低垂著腦袋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停下,規規矩矩地行禮開口道:“陛下召見!”
皇甫博麵容一整,沉沉應了一聲:“嗯!”邁步走進去。
那公公忙轉身跟上去,心裏卻是十分疑惑。方才,真的不是他聽錯?大皇子殿下真的是在笑?
皇甫博再無方才的外露,收斂起所有的情緒與心思,專注在自己的邁步上。一步,兩步,三步……
他想起幼時的自己,也是在那個大大的宮殿裏,拿著小小的腳量著地上青石磚,一步、兩步、三步,整整三步他才能走完一塊青石磚。而現在……他目光微凜,一瞬之後又現出幾分柔軟。現在的自己,一步之間已經能夠邁過一塊青石磚了。他長大了,再也不是幼時那個弱小的自己,再也不是那個心裏隻有期盼與失望的孩子了!
他現在,也能夠盡自己的力,爭取自己想要的,去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了!
龍行宮裏仍舊是他那日走時的模樣,金黃的帷帳全數收起,午後漸漸緩下的陽光讓那些金色更加蒙上一層絢麗。空氣中又是那一股熟悉的清香,香而不膩,柔中卻隱隱有一抹堅硬。傳說中,父皇的龍行宮裏的香料是大燕後當年親自選定的,這一來一往將近二十年,龍行宮裏的香料再也沒有換過。
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愛,單單這一抹香料就能夠看出來吧?
皇甫博恍然驚覺自己剛剛想了什麽,步子微微一頓,人愣神之後,不由得輕輕搖頭,對自己的想法自覺好笑。他方才在想什麽,居然會想到男女之愛上來了!他,什麽時候會相信那個“愛”字了?
“博兒,在想什麽?怎麽兀自搖頭?”一道聲音響起,在這空曠的宮殿裏回蕩。
皇甫博一驚,臉微抬,原本眼裏的嘲笑已經全數退去,變成了淡淡的訝然。他注視著站在他不遠處正笑看著他的人,跪下行禮:“博兒見過父皇!”
他滿心以為父皇此時正臥在龍床上,所以這一路走來全然不曾想過會在這半途中見到父皇。父皇他的身子……
皇甫博遲疑地又將目光放在那一身龍袍站立在前方的人身上,遲疑一會兒,仍是問出口:“父皇的身子……”
皇甫文昊笑著走過來,抬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微微用力將他扶起,笑道:“朕今日十分的有精神,倒是博兒你,昨日突然暈倒,讓朕擔心不已。”他順勢將手放在皇甫博的肩頭拍了怕,問道:“你可好了一些?朕詢問禦醫,他隻說你勞心過度,休養一番就好。你自己覺得是否好了,要不要多休息幾天?”
“兒臣沒什麽事,讓父皇擔心了!”皇甫博眼見對方麵容不再如先前般蒼白,反而略帶紅色,這才心安,恭聲回答道。
“這樣才好!你年紀輕輕,要小心自己的身子,千萬不能夠忽略!”
“是,父皇!”
父子倆沒說幾句話,皇甫文昊想要在殿外走走,於是兩人幹脆步出龍行宮,順著廊前走著。侍衛太監隔了幾步遠跟在後頭走著,不敢出聲,生怕冒犯了天顏。
想到方才看到皇甫博輕輕搖頭的模樣,皇甫文昊之前的疑問又升起,舊話重提:“方才博兒想些什麽?”
“兒臣隻是想起……”皇甫博停頓了一秒,不知道是哪裏來的決心,將心中之前所想如實說出:“兒臣幼時走那青石磚,得走上三步才能走過一塊。如今,卻是一步就能邁過去了,想到這變化,心裏不由得好笑。兒時總覺得那麽大的東西,到如今看來,卻是一般而已!”
皇甫文昊聞言眉眼輕疏,兩頰上的梨渦現出,笑出聲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倒是甚少問及這個皇兒心裏所想,乍一聽聞他的所思所想,言談之間的想法卻是讓人失笑。不過,深究之下,卻覺得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失落之感。
“兒臣鄙疏想法,惹父皇一笑罷了!”皇甫博也暗自納罕自己居然如此輕易地就將自己心中所感說與麵前的人聽,若是這種事情放在三個月前,他即使心中隻是思及一隻無用的小螞蟻,也必然不會真誠告訴麵前的人的。他的父皇,縱使是他的父親,可是也是高高在上不可攀及的皇帝!皇帝,才是他的第一個身份,而並非是一個父親!
皇甫文昊不由得看了麵前微微垂首的兒子一眼,他如今也已經長成這般大的模樣了,一點一點的,逐漸已經與自己同樣高了。而與他的年歲增長不符的,卻是他們父子之間的感情,停頓了這十幾年,若非近日為了他大婚的事情重撿那皇族皇甫氏的舊俗,若非因了茜茜的出現,他也真的就忘記了,麵前的人,是他皇甫文昊鐵打的血緣、親生的兒子!
“博兒也已經大了,再回想舊日兒時的自己,是什麽感覺?”他明知麵前的父慈子孝隻是短暫的,可以說是虛虛一晃隨時會消失的,但仍是將這個問題問出口。他皇甫文昊辜負了大燕後對他的期望,不能在為人父上,知錯仍不悔改,平白讓機會從手中溜走!
此時,他們剛好步出龍行宮的廊前,正轉而走向通往禦花園的月洞門。聽到他這個問題,皇甫博心底一顫,一股寒意直衝他的脊背攀爬上來。步子已經是一滯,他又強迫自己表現出平靜的模樣,很快地邁出那一步,腳落在地麵上的感覺卻震得他一驚,恍然間好似酥麻從腳下蔓延上來,傳至心口處。
“父皇……”是不是所有做了壞事的人,都會如他這樣?一驚一乍,時常會覺得身邊的人其實已經發現了他的惡行,時刻揣測著對方一話一語的涵義?皇甫博叫出那一聲父皇,雖然極力想要撇開心底那不確定的猜疑與恐慌,但仍然語調微顫。自今日早些時候,在那天牢裏聽到舒遠說的那一句大膽的話語,他的心裏就好像已經紮根種下一根刺!
那刺汲取了他周身的營養,迅速地長出、攀沿,根根細長的刺從那心上劃過繞過,到最後儼然一個牢籠將他的心緊緊縛住,不給他一絲喘息的機會,時時猛地紮他一下!他不由得都要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當初雨夜中痛得打滾的那個自己了。如果是,那麽,他怎麽會在意那麽多,反而將那自來的仇恨扔在一邊,整個人淹沒在悔恨當中?
皇甫文昊笑著轉過臉來,看著自己兒子那雙眼睛,認真地說道:“就好比父皇我,年歲大了些,生死不過一瞬的時候,反而經常想起過去的自己了。”他抬起手,比比這月洞門裏,又道:“就好比走過這一道門,進去了,已經是與這裏完全不同的風光了,身處那邊反而時常惦記著這邊的每一處。”
“父皇龍體大安,禦醫也說隻需細細調養些時日,必定會……”皇甫博被那一句“生死一瞬”嚇到,直覺跪下,低頭說道。細細碎碎的痛意蠶食著他,讓他的話都說不完整。
皇甫文昊淡聲出言,卻是安撫他一樣:“生死有命,自有天定。博兒你如今這般大了,定能明白。起來吧,朕本意也不過是想與你說說……隨便說說而已,起來吧!”說到最後,他沉重的一聲歎息,自覺整個人都被那一聲歎息拖累,心底騰起的卻是沉重的倦意。
每每他試圖對自己唯一的兒子伸出手去碰碰他,都會被那無聲的拒絕給逼退。博兒他,對自己,怕是……也難怪,這麽些年他都沒有一個身為父皇的自覺,此時,又憑什麽認為隻要自己一伸出手去博兒就會緊緊抓住甚至回握他呢?
博兒他,再也不是小孩子了!
他方才也說道,小時候覺得那般大的,如今看來也不過是一般!怕是自己的這份主動,若在他小時候,定是看得比天大,如今,定是一般了……
皇甫文昊掩下泛出酸楚的眼,微微轉過臉,再也不看皇甫博,低低道了句:“走吧,隨父皇去禦花園走走。”這句“隨父皇”,他也不知道還能說幾日……
皇甫博人一震,猛地抬頭看過去。那人已經轉過臉去,並沒有發現他看來的目光。他那一身金黃的龍袍,一如舊日歲月留給他的記憶一樣,鮮豔明黃,即使是雨天黑夜看起來也格外的耀眼!而穿這衣服的人……
皇甫博目光一沉,落在那因為邁步而微微晃動的龍袍上,目光慢慢爬上他的肩頭。那在記憶中永遠是讓他傾羨的寬闊的背,如今看來卻是帶了老態,甚至有了一些微微彎曲而顯得厚重的感覺。
年月一個輪回一個輪回地重複著,當自己一點一點長大的時候,不經意間,麵前的這個男人也已經開始老了。無聲中,他的父皇,已經開始老了……
他的父皇……
這座深宮裏,又見證了多少個人的蒼老,見證過多少對漠然無情的仇敵?
深宮之中,到底是否會有真情真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