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尋常的父親
他勾勒出了一個女子的模樣，卻從來不知道那眉眼該怎麽擺弄才合適。是如他一樣的眉眼，還是……父皇從未在他麵前提過帝女，即使是他年幼偶然聽到這個詞去問父皇，他也隻是煞白了臉看著他，好似看著什麽糟糕的東西一樣。
這麽久，他漸漸也習慣了母妃的不甘心，也願意為母妃做點什麽事情，或者，是為自己做！那些漫長的歲月裏，他已經失望了太多次了，他不願再到事實擺在自己麵前的時候才被迫失望。即使他沒有那個心，所有人也都會認為他有，既然如此，那就有吧！
“博兒……”皇甫文昊突然開口。
“父皇。”皇甫博看向他，目光一岔，落到對方為橫在腰前的手臂上。月牙白的衣袖遮住了那手臂，他的視線順勢下移，看向那隻微蜷著手指的手。沒有武將的那種粗大關節，手指修長，放鬆地彎成弧度。橫立著的手背上，青筋略微騰起，雖不明顯，卻仍能看出來不再是舊時的那種。
皇甫文昊笑著看向他，空著的那隻手輕輕一擺，說道：“不要叫父皇了，我今天，也隻是想當當尋常的父親，與自己的兒子過過古老的舊俗。”
皇甫博想起那個北齊國的喝酒舊俗，笑了笑，點頭。
他這一笑，隱約牽引出一個淺淺的梨渦，看得皇甫文昊一愣。多看了幾眼，才說道：“原來博兒也是有梨渦的，我還是第一次發現。”為人父這些年，卻好似是在這些日子才和這個兒子有了親近感，以往，各自在皇宮裏呆著，他也很少想到博兒。
皇甫博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兒臣是父皇的孩子，自然有和父皇相像的地方。”正如當初他初見那位雪茜的時候，沒有看到她的臉上有梨渦，才得救般地鬆了一口氣。沒有梨渦，至少極有可能並不是父皇的孩子！隻是到如今，他卻再也不敢有這樣的猜測了……
皇甫文昊笑道：“你又忘了，別叫我父皇！”他似乎今天是打定主意要做個普通的爹了，而不是什麽父皇。“父皇”兩個字，往往讓他思緒難平。這世間，他也隻有一子一女兩個孩子，一個自幼未曾得到他的嗬護，一個流落在外一度生死不明。而今……
他恐怕真的是老了！這些日子，過往的一切如潮水般湧來，他從未曾感覺到這些年他丟了那麽多記憶渾渾噩噩活著。他視為掌上明珠的女兒沒有得到他的庇護，她的每一次成長自己從來都是錯過。他也一度在聽了舒丞相的解釋之後，大慟！他的女兒，離開他那麽久！他甚至有一瞬間對已死的皇後有了仇恨，恨她對自己的不信任，恨她百般聰慧卻遭人毒手，恨她……
恨她拋下自己這麽些年，將當年的恩愛變成他一個人的回憶！那些回憶，有她，他才能肯定是真的發生過的！而她，卻在他的身邊與他一同登上祭天台，明明中毒了，卻苦苦壓抑著沒有露出一絲破綻，最後在他的麵前倒下。他慌亂無主，眼睜睜看著自己深愛的女子咽下最後一口氣，還沒能緩過神來，宮人又回報，帝女不見了！
他也是在十五年後，才了然為什麽她流著淚對自己說“對不起”的……
但是，他那一瞬間的仇恨立刻被滿滿的心痛蓋了過去。他如何能指摘那個女人？他最愛的那個女子，是多麽地聰明！若沒有她，先皇也不能放心地將大夏交給他！她了解自己，知道他有多少能力！她不放心自己的女兒，在她死後，落入無依靠的境地！
他，明明一心想要做個好夫君的，妻子卻死在他的懷裏！他明明想要做個好父親的，一兒一女，卻沒有讓任何一個快樂無憂地成長！他對茜茜欠了那麽多，對博兒，也不曾做過幾件父親該做的事！
皇甫文昊扯著嘴角想要露出一個笑容，最終還是輕輕一勾就垂下了嘴角。他轉過身去，拍著皇甫博的肩膀：“博兒，跟為父的喝酒去！我可是帶來了不少好酒！”
皇甫博點點頭，應了一聲。嘴巴動了動，似乎要開口說什麽，最終還是閉了起來。他，還是叫不出那一聲“爹”來！
月掛樹梢，樹影婆娑間那抹明亮始終在那裏，透過樹影流出光線來。盈盈的燈盞，照亮了廊前的一切。幾個酒壺，兩個玉杯，玉杯中的酒液各自盈著明月，晃晃蕩蕩送入嘴中。
皇甫文昊緩慢地喝盡了酒，玉杯剛一落下，伸手就去拿一邊的酒壺。攔住旁伸出來的手，給自己的兒子滿上了一杯。到了自己這邊，想了想，索性就不用玉杯了，直接提拎著酒壺就站起了身。在皇甫博的驚訝中，翻身坐到廊前一側的石凳上，背靠著朱紅漆的梁柱，沉默地灌了自己一口酒。
“父皇……”
皇甫文昊沒有回答，隻是在心裏苦笑。注定是聽不到他叫自己一聲“爹”了？博兒啊博兒，這般倔強……
皇甫博沒有得到回應，也不奇怪。今日，奇怪的事情已經很多了。他們父子倆，居然有一起喝酒的時候！一國的天子更是連杯子都不用，就著酒壺喝了起來……一點都不像那個父皇，那個終日沉鬱著的男人！他從未想過，能見到父皇這樣的一麵，灑脫十分！
將玉杯裏的酒仰頭喝了，皇甫博站起身來，同樣拿著滿滿的一壺酒，走到廊前坐了下來。看著那彎明月，喝了一口酒。父皇現在，恐怕已經後悔來這裏了吧？他難得的示好，氣氛卻一直活躍不起來。也是，那麽多年都是這樣過來的……
皇甫文昊卻突然出聲：“那晚，也是這樣的月亮！”
“……”皇甫博看向他，隻見他拎著酒壺的那隻手一抬，指向樹梢那邊的月亮，又說了一遍。
“我成親前的那晚，也是這樣的月亮！”
“唔！”
“先皇也是第一次，拿著酒壺和我在太子宮裏喝了個爛醉！兩個人都喝醉了，先皇卻還要逞強，不要我送，自己一個人走了。結果第二天的時候，他居然被發現仰躺在禦花園的一處平地上睡了一夜，鬧了個大笑話！”皇甫文昊笑得梨渦又現，眼前仿佛又出現了當時他帶著人遍尋禦花園的場景。
“那父皇醉了又做什麽了？”皇甫博終於說了個長句子。
“醉了，就一個人癱在地上看了好久的月亮。彎彎的，尖尖的月亮，還有一會兒近一會兒遠的天空，十分有意思。”他回答道，聲音漸漸低了下來，終於有些沉悶地說道：“想著明天就要娶的新娘子是什麽模樣，性情好不好，以後對我是不是會好……”那時的他中規中矩，從來沒有過旁的心思，對於成親對象，也知道對方的身家背景，連麵也沒有見過。
“你不知道，”他嗬嗬一笑，酒壺拿著和皇甫博的碰了一下，繼續說道：“我娶了個寶貝！”話音一落，他就急急地灌入一口酒。明月下，酒壺被他拿在麵前最阻隔的那半邊臉，在皇甫博看不到的那半邊臉，眼角滑下一粒晶瑩。
是寶貝啊！他一輩子的寶貝！
然後，那些年後，上天終於覺得給夠他幸福了，所以收回了他的寶貝！
皇甫博靜靜開口：“兒臣也聽過大燕後的事跡！”民間甚至有關於大燕後一生作為的說本，茶館飯館裏，都可以聽到相關的說段。
皇甫文昊點點頭，說道：“她若是能再多活幾年，你就會記住她的。”隻要相處過，沒有人能忘記那個女子的！這十幾年，他從未曾忘記過她！
“兒臣沒能有那個福氣！”皇甫博應道。母妃曾說過，那是個厲害的女子。在自己出世之後，父皇一度將他從母妃身邊抱走，養在皇後身邊。隻是後來，大概那位大燕後實在看不得自己，又將他送回了母妃身邊。皇甫氏的確有皇後撫養皇子皇女的規矩，大燕後卻沒有做到，恐怕真的是容不下自己吧！
“沒有福氣……”皇甫文昊低喃著這幾個字，倏爾一笑，似乎相通了一樣，點點頭。再沒有說其他的，隻是沉默地喝著酒。
酒壺很快就空了，他將空酒壺放到一邊，起身又要回桌前去拿，卻被勸住。
“父皇，你已經喝了許多了。”
他搖搖頭，解釋道：“這些酒，必須今晚喝完。博兒，你也加把勁，不能輸給我！”繞過阻礙，他執著地走到桌前，又勾住了一壺酒，起了酒封。
“父皇……”
“傻孩子，你可曾喝過這種酒？”皇甫文昊挑著眉看向自己的兒子，笑著問道。
皇甫博搖了搖頭。就一入口，他就覺得奇怪。宮裏何時有了這樣的酒？酒勁不大，倒是十分的醇厚，又帶著濃鬱的酒香，越喝越有滋味。他覺得自己也有些醉了，聽了那一句“傻孩子”，居然覺得眼前有些朦朧……
“你還未成家，我當然沒有告訴過你！皇甫氏的子孫，出生滿三個月的時候，做父親的就會挑選上等的純酒，再放入一些東西到酒中。封好，然後埋入地下。這叫婚酒，專門為了這一夜準備的。”他拿過皇甫博的酒壺搖了搖，發現空了，就去拿了壺新的遞給他，又道：“要把這些酒全部喝完，才不枉當年我挖坑累得直喘氣啊！”
皇甫博沉默地接過，拆封，大灌了一口。
“你以後也會自己的孩子，也要為他們埋下婚酒，然後等到他們成親前和他們喝光。仔細聽著，我告訴你裏麵都放了什麽東西，到時候你才好照做……”他知道做這些自己有些慌，但現在是時間在追趕他，他不快點將這些皇甫氏的傳統規矩教給他，也許，以後就沒有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