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血腥氣
於是舒丞相將今日早朝後的事情說了一遍,最後才道:“如今大皇子勁頭正足,還是避避為好。什麽都比不上……”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舒牧天和舒遠都知道他的意思。帝女才是最重要的,現在來看,貿然露了鋒芒,隻會招來危險。既然皇上已經和茜茜相見了,那麽現在開始讓大皇子那邊以為帝女已死,他們這邊再尋個好機會亮出茜茜的帝女身份,到時候乾坤已定,大皇子他們也沒有辦法。
舒遠點點頭:“知道了,爹。”
舒丞相摸了摸胡子,又看向自家的大兒子,說道:“牧天,後天你舅舅就要回沙城了,你跟著去。皇上近來龍體漸好,朝廷上大皇子權力暫時被限製,你就不必留在京中了。回了沙城後,你好好訓練兵士,多和你舅舅學學。”
舒牧天目光一沉,應了聲“是”。隻是一想到自家小妻子知道他又要離京後的反應,胸口又不由得堵了起來,目光裏有些陰鷙。
舒遠看他一眼,自然知道他的心思,於是淺笑道:“不如將大嫂也一路帶去。”他那大嫂拳腳不差,每日舞刀弄槍恨不得當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嫁進來兩年多,也有幾次隨舒牧天去了沙城。
舒丞相也跟著笑了笑,才搖搖頭說:“這次就算了。估計,你也去不了多久……”
兩兄弟俱是一愣,對視的眼中有著相同的複雜。很快,帝女一事,孰勝孰敗就會有分曉……
夜色靜默,在父子三人間掀起的沉默徑自泛了開來,一點一點侵蝕著周圍的黑暗。舒遠走到窗邊,輕輕支起了窗子,清風灌了進來,連天上那輪彎月都迫不及待地撞進眾人的眼中。清淺的雲絲圍繞,那月兒亮得不同往日,盈盈滿滿的清輝照亮一方夜空。
舒遠靜靜垂眼。
茜茜,你自要小心……
和丞相府隔著三條大街有一個路口,路口通著兩條小巷子。麵向東邊站著,往左邊的那條巷子一直往前走,會看到一口井。再往前走,就能看到一個小門的院落,進出的門倒開得挺大,此時正閉著。門上的朱漆早些年都脫落了,剩下半蔭著紅的槐木板,上頭一個虎頭的門環耷拉著。
春意也如那壞掉了的門環一樣耷拉著腦袋坐在小院子的角落,她的身後是幾間連在一起的房子,其中一間正是她的。卻隻有她那間屋子是黑著的,另外兩間都亮堂著光。她微微側臉看向其中的一間,燭光正將裏麵的人放大了身影投在窗紙上。那人正在走動,那一頭長發晃動著在影子上掀起一條長痕。
春意回過頭來,看著滿天空的疏星,想起了去年這個時候的某一天。那天也是夜裏,卻是暴風驟雨,空氣裏都是濕漉漉的水汽和微腥的泥土味。王府大門大開著,章總管策馬疾奔而來,衝著護衛大喊:“請太醫!”
隨後王爺就回來了,被李侍衛抱進王府的時候,空氣裏的泥土腥味全聞不到了,隻有那濃鬱的血腥氣。所有人都慌了,她也跟著跑了出去靜靜在采蘭軒院外站著。大雨瓢潑,每個人的衣裳都濕透了,卻沒有人在意。章總管帶著太醫走過來的時候,她下意識開口,讓大家讓開路。於是,章總管說:“春意,你跟進來!”
她隻是被叫進去端水的,但那時她心裏卻是一喜。一直以來,采蘭軒從不讓其他丫環、護衛進去,她又怎麽有機會去探聽消息?而現在,機會來了!
她端著熱水,步子走得很急,其實可以輕而易舉端穩,不讓裏麵的水晃出一點的。但是一個小丫頭,總會犯些錯的。所以她走在那廊前,腳下一急,整個人就要摔倒的模樣。那個時候,一雙冰涼的手抓在她露在袖子外的手臂,滾燙的水明明濺上了那人的手,那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女子卻冷冷喝她:“閉嘴!”
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看到了小姐。老爺去了的時候,所有奴仆婢女在哭的時候,小姐就是那樣冷冷喝了一聲“閉嘴!”滿堂沉寂,再也沒有一人敢出一聲。她躲在暗處守著小姐,然後公子推門進來,攬過小姐將她抱在懷中,說:“小妹,不要忍著,有我在!”然後,她聽到低低啞啞如小獸般的低泣聲……
她再端著變紅的水出來時,章總管正在那兒跟雪姑娘說著什麽。雨越下越大,她都忍不住開始發抖,偷偷看向那邊一眼,那個女子脊背僵直地挺著,似乎那樣就能不讓一絲冷意入侵。她的裙擺沾了血,在燈光下隻是一團暗色。一陣寒風吹來,燈籠晃了起來,那一團暗色也婆婆娑娑的模糊了,恍惚變成了一隻展翅的鳳……
就好像是小姐鳳冠上的那隻金鳳,翩然欲飛的樣子,卻又泛著冷冽的金光。公子將紅蓋頭一揚,輕輕落在小姐的鳳冠上。那時她陡地發現,就在那蓋頭落下的一瞬間,小姐的背僵直地挺著,然後一步一步走近那鳳鸞花轎……
等到王妃成了王妃,她又似乎看到了好久不見的小姐,那麽快樂的模樣。那雙美目總是睿智地閃著光,喜歡對著書拿著筆寫寫畫畫,她坐在秋千上一下子晃高的時候就像一隻要張開翅膀在飛的蝴蝶……
蝴蝶要折翼的時候,她多麽感激小姐的那一句“不要親自動手”!
她沒有動手,但她的確為了對小姐的忠誠,背叛了王妃!王妃什麽時候開始懷疑自己的,到現在春意也沒有想出來。這個和小姐一樣聰慧的女子,她的心思太難琢磨。可是那一日,在街邊的角落,她狠狠推開自己的時候,在她的眼裏春意看到了殺意。
小姐曾經說,不要妄動殺念,你殺的每一條性命總會有你償還的時候。
小姐曾經也說過,她這一輩子,隻會為了守護一樣東西而取人性命。
王妃曾笑著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王妃也曾笑著說過,春意,再長大些,遇上了,你也就知道了。
小姐要取人性命隻有在守護夏家的時候,而且她會毫不留情。
而王妃,她曾拈著一塊糕點笑得神秘莫測,喃喃地說:“再吃一塊,他肯定會惱的……”
於是,她知道了,王妃遇上的,是王爺。
王妃那時看向自己的眼睛裏,一閃而過的猶豫和遲疑,卻還是淹沒在漫天的殺意中。若不是藍家的小公子那一聲“嫂嫂……”,也許現在自己已經……
春意低了頭,心頭泛起莫名的心慌。夜幕籠罩著她小小的身子,她觸目所及的,都是黑……小姐說,你若是愧疚,就等著定陽王妃回來。她等了,也尋了來,現在尋到了,卻……
咬了咬唇,胸口的憋悶疏散不了,春意懊惱地站起來,卻覺得一股熱氣衝撞著自己的肚子,一陣痛意洶湧而來。這是怎麽了?她正這麽想著,卻在接著而來的劇痛中忍不住輕哼了幾聲。她是受了傷嗎?什麽時候?
“你怎麽了?”藍泰一走出房門,就見到這個奇怪的小丫頭半弓著身子低叫,立刻警覺地掃了院子一眼,一邊開口問著。
春意咬牙忍住溢到喉間的呼痛聲,這痛來得莫名,她一時也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問題……突然一股濕熱緩緩流出,春意眼睛驀然睜大,黑色的眼眸盈著滿滿的痛意。空氣間似乎多了一種莫名的味道,極似……
她,是要死了嗎?
“說話!”藍泰走到她身邊,眼見她臉色泛白,唇已經咬得快要出血,心裏也莫名跟著慌了起來。
春意狠狠一搖頭:“沒事!”忍著痛,舉步就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身後驀地一聲驚呼,藍泰很少有如此失態的時候,他的嗓音甚至拔得有點尖,如一把劍拉在岩石上發出的刺耳聲音。
“你流血了!”
他這一聲,嚇得春意步子都緩了下來。她的臉色越發的白,緊緊咬在唇上的牙齒隱隱發抖。果然是血的腥味!她是中毒了,還是得了重症?她……甚至還沒有跟王妃說上幾句話,還沒有報答公子、小姐的大恩,就要、就要……
“你……你……”藍泰也慌了起來,幾步上前就要查看她傷在哪裏。她那身淡綠色的羅裙,裙擺上已經暈出一朵朵血花,看得令人吃驚。他從不知道有這等無聲無息傷人的兵器,甚至連敵人的氣息,他都沒有察覺到……“你,別動,我給你點穴止血!”她不是夏家的武功好手嗎?怎麽會受了傷不自知?
藍泰一指正要點向春意的腰間,卻聽一道冷聲響起。
“你這一點,她就必死無疑了!”雪茜冷著一張臉看向呆愣在那邊的兩個人,一雙美目雖然掩在平凡的容顏下,卻仍在她手中拿著的火燭下照耀下光亮。
自那日在街上遇上春意和藍泰之後,她回了丞相府之後和舒遠說了自己的打算,讓塵聞尋了這個小院落隨便收拾住了下來。現在的她又換了一張新的假臉,眉清目秀的,長得有幾分討喜,化名沈馨。林貴妃和大皇子眼下隻是暫時受製,她住在丞相府裏時間一長肯定會被人懷疑,還不如搬出來。
至於今後的打算……
雪茜沉默地看著麵前的兩個人,他們會尋到大夏國真的是出乎她的意料,看他們的陣仗是絕對不會離開自己半步的……雪茜一想到昨日舒遠送了幾包草藥過來,和藍泰、春意三人就在這院子裏擺出陣勢預備大戰一場就開始頭痛。喬靈對藍泰的那一聲“嫂嫂”和春意的那一聲“王妃”還心存疑慮,自己也是在舒遠的幫襯下才勉強騙過她去。
她一國的帝女,卻成了敵國的王妃,這事一說出來,還不知道得掀起多大的波瀾……
雪茜在心裏暗歎口氣,看著麵前臉色都極差的春意和藍泰,嘴角一動,差點笑了出來。有了他們倆,生活似乎都有意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