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罪孽
“嗬嗬……”錢方天在藍安的攙扶下好不容易站住了腳,他驀地笑了幾聲,手搭在藍安的肩頭,低低說了句:“你知道不知道?是我……爹,他讓我參軍的!他跪在皇帝麵前說,讓我去監視定陽王……”他的眼裏有了淚,人醉了卻拚命忍著不哭出來:“我知道……我爹想讓我活命……我以前太不孝……”
藍安被他一把推開,看他幾步走得踉踉蹌蹌,手一揮,招來侍衛扶他。當初錢方天不做禦前侍衛長,卻走到他們軍營大門說要參軍,他就看出來了。若非是錢寬同意,錢方天又怎麽敢違背父命投入他們帳下。
可憐天下父母心!也難怪錢方天今天要大醉一場了……至於錢寬的瘋病……
藍安想到了謝韻少,又隨即搖了搖頭。對於錢寬來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有著自己的歡樂,又何嚐不是一件好事。隻是錢方天要多受些罪……
吩咐侍衛將群臣送出宮外,藍安迎著冷風走出禦花園。風安靜地撩起他的錦袍,他走到已經發出一個個小卷兒荷葉的荷塘前停下。池中種的,據說是隻在大齊國皇宮裏才有的極品荷花。在黑暗中,隻依稀看得見深深淺淺的墨色和幾乎不動的水。那一個個小卷兒隻見個輪廓,矮小地伏在那兒,好像是一個個安睡的嬰兒,還沒有舒開身子。
前日他去左相家坐了坐,左相老態龍鍾,精神卻十分好,兩人談了許久。若不是他的孫女來攆,隻怕他會一直和左相坐到晚間。左相和禦史大夫,兩種選擇,如今結局卻讓人唏噓不已。做一個君主,若讓依附自己的臣子朝不保夕,實在是罪孽……
宇文拓從百官宴上離開,腦袋就一直犯疼。謝韻少讓他忌食葷腥,不能喝酒。擺在上座的那一桌宮膳,看了一周,沒一樣是素的。敬百官的酒他也隻抿了幾口就放下,坐在那兒呆了會兒就出來了。
一路且行且停,他置身在這熱鬧的宮院中,一時竟不知道走去哪兒才好。身後的李雲嘴張了又合,最終還是沉默。隨著他一路向西北方向走去。
眼見那黑黑的一片高聳已經出現,宇文拓卻又驀地停下腳步,沉思許久,轉身離開。一直走回了寢宮,宇文拓脫下龍袍,接過李雲手上的衣服換上,沉默地跟在李雲身後,一言不發。
李雲心裏暗自叫苦,這差事他是越來越當不了了!皇上明明想要去林苑的,又突然不進去了,讓他拿了一身護衛的衣服換上,要出宮。他這回走在皇上的前麵,不由得緊張起來。想當年,皇上還是王爺的時候,他李雲偶爾也會走在王爺前邊給他開路。可是自從皇上當了皇上以後,偶爾幾次他忘記了走到皇上前麵就會被大公子淺笑著看看。大公子的淺笑,越來越有深意了……
出了宮門,李雲鬆了口氣,忙要轉到宇文拓身後跟著去,卻被宇文拓一個冷眼製止。看了看兩個人的衣服,李雲隻能鼓著那虛無的勇氣裝作身後真的是跟了個侍衛。走走停停,身後的人隻跟著他動,卻沒有一點開口的意思。無奈地看看天空,李雲默默呼喚:章淩,你快回來……
直到熟悉的大門出現在麵前,李雲才眨著一雙淚眼差點撲上前去抱著那朱漆的柱子痛哭。皇宮哪裏比得上王府啊,他自進了宮就再也沒有機會回來。偶爾大公子還會跟他說說王府的魚和秋千,讓他又羨慕又恨。若是皇上不做皇上,他就可以一直住在王府裏了!等到王妃回來,章淩回來,他們又可以快樂自在住在王府裏……
宇文拓喚了一聲:“李雲!”嗓音有些低啞,手指著守在王府門口的護衛。
李雲忙走到護衛麵前,拿出自己的玉牌給他們看,說了幾句話。隨即轉身,等著宇文拓緩步走來。
兩人一路順暢進了王府,宇文拓擺擺手,示意他不用跟著,自己去了采蘭軒。李雲在院外伸長脖子看了看,想了想大公子在宮裏,小公子似乎還留在府裏,就熟門熟路地去了因哉園找。
黑暗的夜裏,萬物都隻有一個輪廓。采蘭軒曆來沒有人進,所以連燈籠都沒有一盞。宇文拓沉默地立在主屋門口站了一會兒,才伸出手去。門一打開,撲麵而來的是久閉不開而特有的沉鬱空氣,帶著塵土和陰冷。裏麵一點光亮也沒有,之前紅漾漾的燭火好似上輩子的事了。
撩起珠簾的時候,宇文拓心一沉,手中的珠潤冰涼讓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之前的事,身子就那樣定住了。她常常說,要做個疼王爺的合格王妃,所以許多時候他們倆進屋子,都是她搶先一步打起簾子側身讓他進屋。偶爾幾次,他也會效仿她,撩起簾子,摟著她卻不肯動。直到唇吻上了她,兩人氣息相融,他才手上一鬆,任由那珠簾晃蕩落在兩人身上。
好像是上輩子的事,現在自己不過是在夢裏重溫一樣……
走到桌前,熟練地找到火折子點上紅燭,宇文拓借著光緩緩看過屋裏的每一處。床上還掛著那個布老虎,靜止不動的模樣讓人看了心裏不快。走到床邊,撩起那羅帳,他看著那成套的大紅被子發愣。成親以來,她從未在這間屋子外過過夜……每夜環著她,成了他睡好的良方……
門口驀地傳來聲響,驚動了宇文拓,他眼眸一冷,走了出去。珠串相撞的聲音叮鈴叮鈴,響在耳邊,卻覺得久遠得很……
迎著那暈開的燭光,屋外也見了些光亮。一個女子靜靜站在那裏,正看向他。她兩髻紮起,穿著粉色的長裙,腰間略微收起,看起來十分伶俐。
“是你。”宇文拓眼微合,他每每在期待,卻總是失望。
“春意見過王爺!”
聽聞她這般行禮,宇文拓沒有在意,又問道:“你怎麽在這裏?”她是夏家的人,如今一切都清明了,她怎麽還留在王府裏?
春意眼微垂:“小姐的吩咐。”她口中的小姐自然是夏錦心了。原本這府邸賜給安定王藍安的時候,春意就曾離開這裏回了夏府。她家小姐閑適地躺在軟榻上捧著書看,臉上有著淡淡的笑意,卻讓她回安定王府。
回王府?難道她還要繼續當探子嗎?在她的身份暴露之後?
夏錦心終於放下手中的書冊,輕拂自己的鬢角:“春意,你入定陽王府兩年多,為夏家立了大功。今後,你就是自由身了。”
自由?
她六歲被賣,夏家給她飯吃,教她識字、練武,她打定主意要做公子和小姐一輩子的奴才。現在,她自由了?她甚至連自由是什麽,都從來沒有想過……
夏錦心走下軟榻,來到她的麵前,手輕輕搭在她的發上,緩緩撫著:“春意,我也要走了。離開這個地方。以後,你過好你自己的生活就好!你若是覺得對定陽王妃愧疚,你就守在王府裏等她回來。”
於是,她留了下來。
宇文拓看著她,第一次將縈繞心間的問題問出口:“你說,王妃是不是不想見我?”
春意靜默了半響,才低聲開口:“奴婢知道,王妃記著王爺的喜好。”她幾次被遣開去買糕點,王妃讓她買回來的都是王爺喜歡吃的。
宇文拓沒有再問,返身回了屋裏。
燭火幽幽,屋外風靜起,采蘭軒多日的冷清終於被打破。端坐在屋內的人影隨著火光的晃動,投影在窗上,微顫。屋外立著的小丫環,沉默地聽著樹葉晃動的聲音。李雲頹喪著走進院子的時候,“呀”了一聲,指著春意,唇瓣在哆嗦。他早就聽章淩說過了,這個小丫頭……
春意靜靜地看著橫在自己脖間的那柄劍,臉上不曾變過神情。
宇文拓的聲音透過窗子傳來,低低地似在歎息:“都退下!”
春意毫無懼色地用手指夾著劍身移開,轉身走到了院門口,守在那裏。李雲一時發愣,回過神時,他已經和春意保持著距離在門口站著了。
小公子說他不過來……若非他跑得快,已經被小公子生擒當成沙袋打了。他怎麽會知道小公子這個時候就已經睡下了?
這日,京城裏難得的下起了雨。撐著傘在雨霧中走動的百姓,不耐地甩甩身上的雨滴。去年春天的雨,一下就沒個停。連帶今年所有人都對雨水帶著了些情緒。
京城最中間的地段,向來是百姓甚少靠近的地方。紅牆黃瓦,是皇帝住的地方。一個沒弄好,冒犯了那是要掉腦袋的!百姓遠遠看向那個離他們十分遙遠的那座皇城,心裏有些敬畏。宮牆高立,籠罩在一片煙雨朦朧中,靜默地見證著時光流逝、物轉星移。
馬車慢慢靠近,在守衛用長矛攔下的時候,裏麵的人出了個聲音:“是本侯!”
守衛忙跪地行禮,趕緊放了行。待馬車走遠了,才摸著腦袋爬了幾下,十分困惑:“午後清逸侯不是出宮了嗎?怎麽現在又來了?”
彼時,天陰沉沉一片,濕濕冷冷的,在外麵走動的百姓都低低抱怨幾句,恨不得回家去吃個飯睡個覺,這種雨天暖暖被窩就好!
而清逸侯一反常態地有些精神,從顛顛的馬車上下來,接過侍衛遞過來的傘,一雙細長的手握慣了筆杆,此時握著那竹製的傘骨也映襯得雅致。竹青的錦袍,寬大袖口,從手臂微微滑下,垂到半空中,隨著腳步一晃一晃的。
今日他本無事需要進宮,聖上也未曾下旨召見。但是他突然憶起今日和小皇子有個約定,於是就不顧下雨不辭辛勞地來了。
小皇子?
皇上未曾有子息,但不妨礙他認個義子。小皇子剛過了五歲生辰,長得胖胖的,抱起來十分舒服。小皇子本姓王,是被前朝昏君殺害的王老將軍唯一的孫兒,單名洛。他全家被斬,獨有他一人被皇上救下。皇上登基之後,眾臣屢次呈請皇上立後選秀女入宮,理由都是為了皇家血脈。於是,在皇上嘔血之後第一次上朝時,小皇子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