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昨夜病故了
藍安拿過扇子,不再開口。他這把扇子,在至親過世後,再沒有易過手,若非今日阿泰低落,他也不可能……沉默地握著扇子,藍安微微抬頭,看著天空漸漸泛起魚肚白,淺淺一笑。雨水打在他的眼上,他慢慢合上眼。
姨夫姨母,我們尚好……
夜裏突然的雨,慢慢下著,優哉遊哉的,眾人都以為要有一個雨天了,沒想到天亮不久,就放了晴。太陽卻像是換了種心情,帶著冬日特有的懶洋洋,有些灰蒙蒙的感覺,好似那場雨什麽都沒洗幹淨的模樣。
皇宮裏的地磚都已經快幹了,除了雨水傾瀉的角落濕漉漉的,遍地尋不出一絲下雨的痕跡。清新的空氣似乎被吹到了大殿裏,昨夜一晌貪歡,醉了酒的大臣們現在還有點迷醉的模樣,眼一反常態地微眯著。
夏錦文站在左相身邊,眼淡淡一掃殿內,又收回。清冽的眼眸靜靜看地,眼皮半耷拉著,不動聲色地將身後官員的交談聽著耳裏。
“定陽王似乎沒來啊……陛下都快到了!”
“怎麽,你還沒聽說呢?那前門的小太監說定陽王子時就派護衛來報,說是定陽王妃病重,實在不能離榻半步,請皇上恕罪,免了他今日早朝。”
“呦……怎麽這麽嚴重哪?那王妃什麽病啊……”
嘀嘀咕咕的聲音猛地斷了,夏錦文眨了眨眼,靜候……
卻聽祥福公公一聲尖銳的“皇上駕到!”
耳朵下意識一縮,夏錦文眼快合上地跟著群臣跪下。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京城南邊的林子,今日有些古怪!
原本想挑些菜進城賣的農夫,不明白地原路走了回去。手裏揣著一些碎銀,一顛一顛地走開。走得老遠了,還是忍不住好奇心看向那密密層層的樹林。
一夜的風雨過去,初冬的寒意在沒精打采的太陽光下毫不收斂,四處尋找溫暖裹挾而去。林子中心,幾個人或立或坐,麵無表情。
章淩看著隻剩白煙騰起的火堆,一遍遍撫著自己腰間放著的東西,抿緊唇。邊上的李雲盡量讓自己的存在感薄弱,深怕又招來藍泰的冷眼。但今日,藍泰卻一眼都沒有看他。
時間一點點過去,太陽越升越高,終至中空。藍安沉默地撫著手中的扇子,偶爾抬頭看看天,又低下。待到金烏漸落,另一邊的天空墨色渲染開來,隱隱的銀鉤隱在雲後,眾人的心都提高了。
沒有,什麽都沒有!
沒有馬蹄聲,沒有車轍聲,沒有人聲,有的隻是無止境的等待和寂靜。
空氣中的每一個震動都被放大到極致,偶爾他們的身子動一動,臨了卻發現隻是哪裏跑出的一隻小地鼠。生命中這樣充滿希望又充滿絕望的等待不是很多,等到天上如頑童碰到了硯台一樣墨色濃鬱四溢的時候,所有人的心都重重一落。
宇文拓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隻是身後有個人靜靜地說了一句:“阿拓,夠了!”
簡單的幾個字,卻瞬間將他的時空全部震碎。他的生命中,父母雙亡的那刻,天旋地轉;雪茜幾次命在旦夕的時候,天昏地暗;而現在……他掙紮著想駁斥那個人一句“不夠,永遠都不夠”,嘴唇卻緊緊粘合在一起,再也開不了口。
他狠狠壓製的那股真氣在體內亂竄,直擊他的肺腑。他身子微微一佝僂,一道血箭從口中噴射而出。血腥氣很快隨風漾開,他聽著耳邊有人叫著他“阿拓”有人叫著他“表哥”還有更多聲音叫著他“王爺”,他卻再也不想搭理,緩緩倒下。
不夠……永遠不夠!他怎麽可能會有夠的那一天?他的情、他的愛,甚至他的心,都沒有回來……即使是死,他和她,也不會分開。而現在,她哭泣的臉仍在他麵前閃動,她咬在他手上的地方仍在犯疼,她恨恨地叫他“滾”猶在耳邊……他怎麽可能會夠?
眼迷離地看著那一片黑的夜空,幾隻飛鳥啼鳴著橫過,他無力地看著,嘴角不斷湧出的血沫讓他開不了口。他卻恍惚看見漫天飄起了那瑩亮雪白的飛雪,一點點將自己覆蓋。他的指尖,他的臉,他的身上,都觸到了那冰冷的雪。
緩緩閉上眼,宇文拓心裏一鬆,放任自己沉入黑暗中。再醒來,應該是那張小小的凍得紅紅的臉慌張地看著自己,她的眼裏滿是淚水,她的兩隻小手緊緊握著他。
她說……
別怕,我救你回來了……我叫……雪茜!
不過一夜之間,整個京城都知道了這個消息!
定陽王府白綾纏繞,定陽王妃過門不到三月重病染身,昨夜病故了。
百姓唏噓不已,茶館酒樓裏,到哪兒都是說這個的。都說定陽王爺好福氣,娶了個天仙般的美人做王妃。兩人雖說是世仇,但前代恩怨隨風逝去,況且定陽王爺夫婦的愛情故事早就在市井裏說遍了,每每賺取一堆的眼淚。
更何況,王爺軍功蓋世,為國為民,人雖冷了些,卻是為百姓的第一人。而王妃,才情卓絕,曾為罪奴,卻不改菩薩心腸,不避瘟疫,救南邊百姓於病痛之中。兩人是天仙定的姻緣、月老牽的紅線,大婚當日的那一次令人生畏的刺殺,更是給他們的結合增添了磨難。可是,他們兩人堅定不移,相親相愛,鶼鰈情深……
不料王妃突然染病,讓王爺憂心地差點違抗聖旨隻為在王妃病榻前久留。可惜可歎!王妃還是故去了……
定陽王府朱漆大門開著,白色成了所有人第一眼都注意的顏色。紙糊的白色燈籠隨風晃動,偶爾停下,晃晃悠悠的,讓人心生煩意。白色幃布扯了老長,一層一層裹著大紅柱子。三個月不到,大紅的喜氣漸漸被蒼白給抹滅,偶爾一處紅被下人看到了,慌忙蓋去。
大廳裏,章淩、李雲一身白衣,麻繩結在腰間,對著絡繹不絕的客人躬身回禮。盤香繞梁,客人恭敬而略帶感傷的上香一柱一柱插上,滿室皆是淒涼。靈位被煙繚繞著,白燭低著蠟淚,一點點溢出,流連而下。上好的棺材停在廳內,一個紮著雙髻的丫頭哭哭啼啼地燒著紙。偶爾聽得幾聲官家夫人的啼哭,就會引得那丫頭忍不住嚎啕大哭。
章淩臉色蒼白地走過來,拉過那小丫頭到角落,冷聲訓斥她。偶爾聽得幾聲“春意……”之類的,又很快被那小丫頭的哭泣聲蓋過去。
夏錦文來的時候,卻是一個人,連個隨從也沒有帶。他那曆來不露麵的夫人,這次也沒有跟來。但眾人看到他來,都認為夠了。國舅爺身為翰林院總領事,曆來不出席哪家哪戶的紅白事,總是打發那個總管去。最近的一次見他出現在白布環繞的場合,應該是宇文老將軍夫婦那次了。
章淩自然接待不了這樣的大人物,忙給李雲使眼色。李雲紅著一雙眼,暈暈乎乎地一路往裏走去找藍家兄弟了。
藍安也是一身縞素,從不離身的扇子插在腰間,對著夏錦文行禮。夏錦文眼微合,要了柱香,在眾人的注視中緩緩拜了三拜。藍安接過香正要插上,就聽風中一震,有人一掌推開他順勢掀翻了香爐。白燭被攔腰砍斷,燭油灑了一地,燭火撲哧幾聲,熄滅在那光亮的粘稠中。
藍安回目看過去,宇文拓正揮開藍泰想要製住他的手,身子一旋,連著桌子帶靈位都掀倒在地,聽得他怒吼一聲。
“本王的王妃沒有死!”
那聲音中的淒厲不言而喻,隱隱的顫抖起伏在眾人心裏留下深刻印象。被章淩一把拉開的春意忍不住,跪了下來,喊了一聲“王妃”,整個人哭得稀裏嘩啦的。幾位官家夫人小姐也跟著哭了起來。一時哭聲滔天!
宇文拓額頭的青筋一點點鼓起,他的眼血紅,像是要吞人一樣惡狠狠地將那些哭著的人一個個瞪看過去。目光最後落在那口棺木上,麵色立刻慘白,整個人踉蹌後退一步,似是十分的不相信。在眾人的靜默中,他一腳踹開想要飛身抱住他的李雲,一步一步,走得猶如千斤沉重壓在肩頭的模樣。
他的手抵上那棺木,在眾人的驚呼中,一掌將棺木震開半截。入眼的是杏色的窄身褶裙,服服帖帖地裹著一具女體。他的眼慢慢上移,漸漸看清了一些東西。比如說,那細細的交合在腹部的左手腕上的那抹紫羅蘭玉鐲,還有那胸口處團團的幹涸了的血漬。
宇文拓渾身一震,胸口撕裂開的疼痛將他的腦子痛得暈乎乎的,雙手猛地握在那棺木口上,關節抓緊得幾乎要凸出來。他眨眨眼,想在細細看清她的臉,半合的棺木卻擋住了。雙手鬆開,他成掌貼上棺身,待要再使勁,劈頭的卻是一陣猛烈的疼痛。黑暗席卷了他全部的憤怒與憂傷……
夏錦文緩慢地收回自己劈暈宇文拓的手,淡淡地對著藍泰吩咐:“帶王爺下去!”單手擊在棺蓋上,阻絕了眾人探看的機會。
藍泰惡狠狠地一瞪他,將宇文拓帶走。
藍安寡淡著臉和夏錦文道謝,又轉向眾人,低聲道:“王爺因王妃逝去,神智一時……請多包涵!”
不過下午,京城裏又流傳開來,說是定陽王因為王妃的病逝失了神智,差點砸了王妃的屍身。又有的說,看到王妃的屍身,衣服的胸口上居然是大團大團的血,不像是病逝的,倒像是當胸一劍被刺死的。
一時間,紛紛淩亂的消息猶如春雨,灑落京城的每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