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春白棋局（三）
兩個男人席地而坐，一句話也不說，隻是對飲。
周圍的酒壇倒了一地，有些被摔成七零八落的碎片，晶瑩剔透的水珠殘留在上麵，陽光從天頂的洞口照射進來，穿透水珠，折射出斑斕的光影。
天邊的雲朵變幻，時卷時舒，偶爾有雁群從南方飛回，在空中擺成散漫的一線。時間將近傍晚，日光愈發柔和了起來，隱隱有霞光從遙遠的地平線逐漸升起，一點點地融入雲彩之間，天地間漸漸出現了火燒般的紅光，像是一團半透明的火，在天地間無聲地燃燒著。
晚霞燒到了兩人所在地牢的天頂之上，霞光在一方酒壇包裹著的空間裏流轉，氤氳了四下的酒氣，顯得朦朧縹緲。
李乾摸不清楚呼延向南的來意。
在對方又一次跳進地牢時，他原以為又是像之前的無數次一樣，勸說他加入星主的什麽天權教，還說什麽他是百年難得一遇的星學界的天才，應當和星主一起恢複星學的盛世，可李乾甚至懷疑對方是否真的懂星學的哪怕一點皮毛，不過呼延向南最後還是爽快地承認他與星學最近的距離隻是抬頭仰望星空的那一刻，看似很近，其實遙遠得像兩個世界。後來呼延向南就再也不提什麽歸順星主的話了，索性也不怎麽來地牢了。
這一點也頗讓李乾後悔，他其實並不討厭呼延向南，對方雖然是個魯莽的人，還總是狐假虎威，但其實他秉性不壞，最大的打算也不過是發揚丘澤部罷了。其實李乾並不太懂前後兩個族長的爭端，但他覺得兩人不過是為同樣的目標走上了不同的路，這並不算什麽應該被抨擊的事。而且，自打呼延向南不來之後，他連一些邊邊角角的、關於阿滿的事都聽不到了。
李乾麵前的碗再一次被滿上，他看著碗裏的浮沫繞著圈打轉，然後消失在空氣中。酒壇撞上陶碗，聲音哐哐作響，酒水飛濺到地上，打濕了李乾的衣袖，他皺了皺眉，終於忍不住開口。
“這都是第幾壇了，你該不會是想把我灌醉，然後妄圖讓我在意識不清的時候簽下城下之盟吧？”
“啊？”呼延向南有些迷惑，他並不懂對方說的什麽盟。呼延向南打了個酒嗝，“憋了這麽半天，你就想問這個？”
李乾吞吞吐吐，半躺在地上，任霞光照過雙眼，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看著呼延向南，“不然呢，我還能問什麽！”他的聲音裏半是賭氣，半是無奈。
“那也是，畢竟現在阿滿都快成為溪正部的人了。”呼延向南有些語無倫次。
李乾心頭突然動了一下，“你的意思，是現在還沒成咯？”
“溪正部現在派了幾千個漢子過來我們這，說要迎走阿滿她爹呢，讓她爹來見證她的大婚。溪正部的族長，對阿滿可是滿意得很啊。”
呼延向南的話空蕩蕩地落在地牢的空曠處，沒有人回答他。
“其實我覺得你看上去還是要比溪正部那小子要好的多，不過現在看來你是沒機會嘍。”呼延向南又倒上了一碗酒，“老族長死啦，死在了我的刀下。”
幾個酒壇被打翻在地，回過神來的時候，李乾發現自己的雙手已經緊緊掐住了呼延向南的衣領，他的臉色漲的通紅，不知是因為醉酒，還是因為別的原因。
他的聲音顫抖，“你說，什麽？”
呼延向南幽幽地歎了一口氣，他望著與自己不過半寸距離、相對而視的李乾，一句話也沒有說。
李乾放下了手，好像一下子酒勁就湧上大腦，他忽然覺得有什麽東西悄然破碎了，大概再也回不來了。他醉眼朦朧地看過去，那些支離破碎的畫麵，漸漸分開得越來越散，畫麵中那個笑臉盈盈的少女，無聲地消失了。
“所以我今天來，其實是想拜托你一件事。”呼延向南沒有去管亂糟糟的衣領，他坐了起來，眼神清明，像是一點也沒醉。
李乾沒有反應，似乎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呼延向南繼續說道：“草原的道，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我做的事，我會承擔。可我能讓丘澤部為我陪葬麽，族長是丘澤部的，可丘澤部不是族長的。所以，我想拜托你，讓阿滿撤人，我願意償還，我能付出的一切。”
他的聲音不大，但十分沉穩，一點波瀾都沒有，仿佛在說某個無關之人的生死。
空蕩蕩的地牢，在沒有任何聲音。晚霞逐漸散去，月亮悄悄地爬了上來。
“你們，都變了啊。”過了許久，李乾才吐出這幾個字。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殘忍……”
李乾想到了某個姑娘，想到了某個場景。姑娘穿上了最豔麗的衣服，畫上了最好看的妝，在李乾的極力勸說之下姑娘放棄了複仇，在一場盛大的草原婚禮之後成為了某人的夫人，從此相夫教子。如果自己臉皮足夠厚的話，沒準還能參加姑娘的婚禮。
“你為什麽不去找星主呢，你們的星辰武士，可是詭異又厲害得很啊。”
“其實我早就發覺了，那些成為所謂星辰武士的兄弟，其實已經失去了自己的意識了，與其說是武士，倒不如說是星辰的奴仆……是我害了他們。”
“星主……”李乾緩緩吐出這兩個字，他的神情複雜，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呼延向南欲言又止，他摸了摸自己額頭上的圖案，上麵的北鬥七星，一點亮光都沒有。
“你可能覺得我是個莽夫，我說的也不值得信任，但是還是想告訴你，根據我對星主平時說的話的猜測，他的真正目標，可能是想……挑起整個雍州的戰爭。”
李乾愣了愣，一直以來，他的思維都囿於星學之中，無法走脫出來，直到呼延向南從門外看星主的舉動，才好像一下子為他捅出了一塊亮光。
“望日的火從天際墜下，暮春的水流漫上山川，圓月墜下，終歸於一。這是星主當時說的話，我搞不明白是什麽意思，但我想，你那麽聰明，應該可以猜出來。”
聽到這句話的李乾好像觸電一般，臉色變得極其僵硬。
“剛才你說的，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