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翠微不見雪（三）
時間已是冬末，下雪的日子，也比之前少了很多，翠微山上林木縱橫，樹葉稀疏，光禿禿的枝幹交錯在一起，上麵掛著雪霜，薄薄的一層，像是少女塗抹的腮紅，讓整座山看起來更加冷清。草色是枯黃的，耷拉在黃土地上，石頭和泥塊露了出來，散落了一地，好似無家可歸的旅人。
唐無塵靠在翠微山頂石碑的背後，穿著一件厚厚的棉襖，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形似雍州北部荒原出沒的狗熊。扶光蹲在唐無塵的旁邊，他穿的並不多，手腕和腳踝露在外麵，唐無塵看在眼裏，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扶光的手在石碑上摩挲著。
石碑的正中央，用方正的書法刻著“翠微山”三個大字，筆法遒勁有力，勝於現正呼嘯著的猛烈東風。三個大字的旁邊劃著幾個唐無塵和扶光都看不懂的符號，刻痕淺淡，筆跡看上去也很新。雖然不知道符號的意思，但他們都記得這是南熏刻下的，當時刻字的少女指尖輕點，像是在石碑上跳舞。少女的裙裾飛揚，帶出一陣暖風，秋日的晨光灑落一地，濺到少女身上，少女眼波流轉，撞進毫無防備的少年們的心裏。
“扶光，你確定南熏會來嗎？”唐無塵把頭從石碑後麵探出來，不時觀望著上山的路，路上空空蕩蕩，偶爾有幾隻小蟲，在山路上爬過，一晃眼就消失不見了。
扶光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當然會來！”
“可是我們回來之後，南熏就一直神出鬼沒的，旁邊還老有那個叫林羽生的男人跟著，現在事情結束了，想喊她去看寒江寺自己……”唐無塵自打那天找了翠薇聊天之後，他就很想把自己準備好的禮物送給南熏，但一直找不到機會。出了浮圖塔，他就像出籠的野獸，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
扶光抓住了唐無塵碎碎念的縫隙，出聲解釋：“那人是南熏的師傅，說要帶南熏回荊州那邊，好像說羽族內出了什麽矛盾，要讓她回去繼承羽王的位子……”他努力回想當時林羽生說的話，“可能過幾天，南熏就要離開江淩了……”
“什麽！可是揚州還有很多地方有各種好吃的好玩的她都沒和我們一起去呢，什麽姑蘇的鬆子糖、涇陵的獅子頭，我都準備好了下一次的偷跑計劃了……”這是唐無塵第一次知道南熏將要離開的事，哪怕之前扶光讓他準備生日禮物，他也以為僅僅隻是一次普通的生日而已，因此也並不明白為何扶光的情緒會一直低落。
他又想起了什麽，“那南熏呢，南熏是怎麽想的？”
扶光語塞。
他的腦子裏出現了那個活潑的少女，她總是笑臉盈盈，像一隻蹦跳的野鹿，又像在雍州的傳說故事裏的一種名為“望野”的鳥，望野沒有雙腳，它們從出生時就學會了飛翔，自此天高海闊，它們就開始了持續一生的旅行，累了就棲在樹上、樓宇、風中，望野永遠不會落地，直到它死去的那一刻。在雍州的故事裏，望野象征著自由，象征著永不停止的探索，因為，望野也成了當年南征天下的拓跋弘武的軍旗標誌。
大概，望野的眼神，也應該是南熏一般的淺藍色，裏麵藏著整個九州。
噌——
唐無塵爬到石碑上站定，他拔出了謫仙，刀鋒指著浮圖塔的方向。
“咱們回去，去救南熏，這種人生大事，怎麽能不關心她的意見呢！”
他的聲音很大，借著風勢傳得很遠。
扶光愣在原地，刀身反射的光暈照在他的臉上，晃得他睜不開眼睛。
唐無塵低下頭來看扶光，“你還愣著幹嘛，還真準備南熏當了羽王封你個大將軍當當啊？”他把棉襖解開來，讓大風把衣服吹得搖擺不定。
扶光好像一瞬間清醒了，他突然發現其實自己一點也不希望南熏離開，至少，不希望她這麽倉促地離開。
他也學著唐無塵的樣子，把扣子解開，冷風打在他的身上，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腦子卻是無比的清醒。
少年們仿佛一瞬間長大，他們披掛上了盔甲，他們騎著白馬，向著既定的目標衝鋒，馬蹄踩在雪地上，發出噠噠的聲音。
唐無塵和扶光從曲折的山路上向下奔跑，他們的身影逐漸隱沒在山林之間，在他們的身後，偶爾有林雀從山中飛出來，抖出滿樹的雪花。
正午的陽光照在江淩城正冬門的大道上，霜雪在光照下逐漸消融，化為一灘灘積水。一輛馬車緩緩駛入城中，車輪碾過石板路，留下兩條長長的水跡拖痕。馬車上掛著一麵櫻花旗，櫻花開得極盛，粉色的花瓣下用正紅色鋪底，隱隱顯出妖豔之氣。
馬車在一行人的麵前停了下來。
站在馬車前的，是以江淩城守葉玄為首的主要行政人員，他們少見地全員穿上了符合華洛朝製的官服，或青或紫的各色匯成一片。
護城隊們早早地就在正東門設下了禁製，閑雜人等，一律從其他門進出。整個正東門方圓幾百米內，連一隻麻雀都不得飛入。除了這輛馬車之外，再無任何人能夠進入此門。
馬車的簾子打開，簾子裏的人還沒出來，簾外的人已經齊刷刷地躬身。
簾子內傳出慵懶的聲音，仿佛午睡初醒。“都起來吧。”
“謝監察使大人。”外麵的人如釋重負。
聲音的主人終於站了出來，一張妖異的臉出現在眾人的麵前，他大半的臉上，被一朵與馬車上旗幟相同的櫻花圖案所覆蓋，他的頭發是銀灰色的，他的氣息陰寒，有著一股讓人不舒服的味道。
“本座此來江淩，主要是聽到了一些對葉大人不利的消息，所以過來看看，查明清楚，好不辜負上頭的信任呐。”
眾人口中的監察使走到了葉玄的麵前，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附在葉玄的耳邊，輕聲說著。
葉玄的心已經沉到了穀底。
馬車上又有一個人走了下來，來人對著葉玄打了聲招呼：“葉大人，好久不見呀！”
葉玄抬頭，看見了那個熟悉的麵孔和他額頭上的北鬥七星。
姚隸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