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翠微不見雪（二）
浮圖塔，第十一層。
十一層的房間很多，但大多是空著的，隻有一個人住在這一層裏，那個人是翠薇。
翠薇坐在鏡子邊發呆。
她也記不清自己在這裏呆了到底是十幾年。從被唐秋墨帶進浮圖塔後，房間裏的這塊銅鏡就一直陪著她。十幾年的時光把銅鏡的邊緣磨花得很厲害，上麵一道道斑駁的劃痕層層疊疊地覆蓋著。銅鏡的一角掛著一塊玉牌，玉牌看上去很新，上麵的“塵”字如水洗過一般剔透，看得出來主人對它的珍惜。翠薇的手撫上玉牌，唐無塵當年稚嫩的臉又好似浮現在眼前，翠薇露出了淺淺的笑，她的眼睫毛很長，映在銅鏡上，每一根都清晰可數。
房間的門被敲響了。
翠薇收起了笑容，把玉牌重新掛好，又恢複了平日裏的高冷，她對著鏡子微微調整了自己的表情，走到了門前。
出現在門口的是一張剛剛還在翠薇腦海裏浮現的臉。
“翠薇姐好！”唐無塵筆直地站好，對翠薇行了個華洛軍禮。
翠薇把門打開，用支腳撐住，自己後退了一步，給唐無塵讓出了一條路，示意唐無塵進屋。
唐無塵警惕地看著翠薇。
翠薇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怎麽，還怕我收拾你啊？”
“那怎麽會，翠薇姐可不是這樣的人！”唐無塵強裝淡定，大步踏入房間，一屁股坐到了翠薇的床上。
“我哪裏敢把無塵公子怎麽樣，反正我說的話你也不會聽的……”
唐無塵意識到對方還在為自己當時莽撞地偷跑而氣惱，他立刻擺出一副可憐巴巴的表情。“翠薇姐，我這不是平安回來了嘛，還帶回了我娘的刀呢！你看……”唐無塵拍了拍背在身後的“謫仙”刀，“以後，我就會變成一個像她那樣厲害的大俠！可以保護你的！”
“先保護好你自己再說。”
翠薇話鋒一轉。
“你把這次偷跑出去發生的事，都給我全部交代清楚，明白嗎！”她雙手抱胸，眼神凶狠地看著唐無塵。
“是！”唐無塵不敢造次。
……
唐無塵癱倒在床上，事無巨細的解釋以及翠薇刨根問底的態勢讓他唇幹舌燥、防不勝防。
好在也因為唐無塵的認錯態度良好，翠薇的氣看上去已經消了大半，對他的態度也恢複了原先的溫和。
她的眉頭緊鎖，“這麽說，你在得到“謫仙”和落羽刀法之後，本來想去寒江寺找南熏她們，卻被那個叫李修雲的製止了？”
“他給了我刀之後，就突然打暈了我，再醒來的時候，就是被你們發現在浮圖塔的門口了……”唐無塵摸了摸後腦勺，似乎現在還在隱隱作痛。
“在我們發現你之前，扶光他們就已經回來了。當時扶光的情緒很低落，南熏倒是一直喊著讓我們去救你，再後來就有質子跑進來，說塔外躺了個人……”翠薇幫著唐無塵整理著他錯亂的記憶，散亂的故事被翠薇細細地串成一串珍珠。
“不管怎麽說，現在總歸是沒事了嘛！”唐無塵雙手撐著頭，大大咧咧地靠在瓷枕上。
翠薇從唐無塵無所謂的眼神中抓到了一絲迷惘。
她覺得自己越來越讀不懂眼前的男孩。
翠薇歎了口氣，卻什麽也沒說。
唐無塵猛地從床上坐起，像一隻受驚的兔子，他湊到翠薇跟前，又像一隻搖晃尾巴的小狗。
“翠薇姐，問你個事。”
“我就知道，咱們的無塵公子怎麽會莫名其妙地來找我呢！”明白了對方其實是有事相求，翠薇故意擺出了很傷心的表情。
“翠薇姐，如果要送女孩生日禮物的話，你說送什麽好？”唐無塵連忙直奔主題。
“南熏？”翠薇一語道破。
唐無塵點了點頭，解釋道：“扶光說，南熏不久之後就要回荊州了，還說她可能要繼承什麽羽王的位置，他還說過兩天就是南熏的生日。”
“不同的人，想要的東西是不一樣的。你覺得，南熏想要的是什麽呢？”翠薇突然明白了扶光回來以後就一直情緒低落的原因。
“唔……大概她想要的，是自由吧。”唐無塵努力回想著和南熏一起時發生的種種，雖然他認識南熏並不久，但總覺得像是一起經曆了許多年。
恍惚間無數的和南熏有關的碎片拚湊在一起，在唐無塵的心裏形成了一個有著淺色瞳孔的少女的模樣，少女身上沒有公主的標簽，會和普通人一樣，喜、怒、哀、樂，少女沒有屬於羽族皇室的金色羽翼，飛得卻更加無拘無束。
唐無塵一瞬間決定好了打算送給南熏的禮物。
天氣已經逐漸轉入隆冬，江淩的雪也從細碎的小雪花，變成了鵝毛大雪。窗戶的底欄上積了厚厚的一層雪。十一層的窗外，雪花與雲交融在一起，讓人分辨不清，外麵滿是白茫茫的一片，連飛鳥都消失了，不遠處的江淩像是塗上了一層銀妝，散發著不盡人意的冷漠意味。遠遠看去，江淩城裏也是白茫茫一片，行人也少有，水麵上的冰層也越來越厚，時間好似靜止了一般。
唐無塵突然看見了翠薇遊離的眼神，不自覺地開口，“翠薇姐想要的是什麽呢？”
房間裏久久的沉默。
“大概，是想要身邊的人都能好好活下去吧。”說話的時候，她的視線一直落在唐無塵身上。
“真是樸素的願望啊，那下次翠薇姐生日的時候，我給你去求幾張平安符好了。”唐無塵咂咂舌，對翠薇的話評頭論足。此時的唐無塵並不能理解翠薇的意思，他也無意去仔細推敲，對於那些並不容易理解的事，大抵是出於對自我的保護，他也更願意囫圇吞棗地忘記。
翠薇剛想說什麽，話到嘴邊卻咽了回去。
她作勢要打唐無塵，“我生日你就這麽糊弄我啊？”
唐無塵嚇得趕緊往外逃跑，他跑到門口，站直了身子，他正了正神色，對著翠薇輕聲說了一句。
“翠薇姐自己，也要好好活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