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翠微不見雪（一）
城東，安平坊。
安平坊是在整個揚州都久負盛名的坊市。江淩的規模在幾任城守的手中越來越大，與之相匹配的，這座城市的名氣也愈發大了起來，隱隱有揚州第一城的名聲。自華康帝即位以來，揚州就被刻意地剝離了政治上的氣息，而強調經濟的發展，行重商政策。
作為揚州第一城的江淩，自然也因此吸引到了無數的商賈市販，以及種種身負一技之長的手工匠人。這些手工匠人為了相互間的切磋學習，大多都集中在安平坊內，久而久之，安平坊在揚州大多數匠人的心裏，隱隱有著“不到安平非工匠”的說法。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東西從安平坊內流向各地，也讓這裏充斥著濃鬱的工業氣息。
扶光的頭上扣著一頂棕色的帽子，帽簷突出，把他的整個臉都給遮住了。臉上還圍著一條黃色的手帕，手帕上繡著一朵小花。他低著頭，努力不去在意路人古怪的目光。
“我說小花，就沒有普通點的偽裝方式嗎，我怎麽感覺，路過的人都把我當白癡啊？”扶光小聲對旁邊的女孩說。
一旁的小花正努力做出嚴肅的表情，她的笑意從眼角裏漾了出來，“這個你就有所不知了，安平坊是什麽地方？工匠聖地！能住在這裏的大師，哪個沒有點脾氣，你打扮成這樣，就能更好跟他們溝通嘛！”
“可是你之前說的理由明明是說這樣就不會被護城隊那些人發現了……”扶光突然想起了什麽。
“這個嘛，應該是你記錯了！雖然不知道怎麽回事，不過城裏好像已經恢複了原來的狀態，我前天還聽到有人說幾個護城隊的人喝醉了酒在醉生夢死那撒酒瘋呢！”小花眼睛一轉，急忙搪塞過去。
“就該給你點教訓，哪有送人生日禮物，還要人家自己親自帶你來找的！一點驚喜都沒有了！”小花用扶光聽不見的音量小聲嘀咕。
扶光努力壓製住內心想要好好收拾這個調皮的小姑娘的衝動，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他還要依靠這個小姑娘才能找到這裏唯一會做棒棒糖的那個甜點大師。他轉移話題，努力忘記自己的穿著。
“這樣啊……那寒江寺那邊有什麽消息嗎？”
“那可就熱鬧了！好像過兩天寒江寺會在觀正殿舉辦一場辯法大會，一邊是現任住持，還有一邊是一個還沒成年的小孩，好像叫什麽……道遠，據說是前任住持的關門弟子呢，現在布告欄上全是關於這事的討論……”小花每天都悶在家裏，聽外麵的大媽大姐們每天討論從九州大事、到市井花邊新聞，說起這個，自然是滔滔不絕。
扶光在心裏默默算了下時間，新聞傳出來的時候，正好與道遠放走他們的時間一般無二，讓他不禁生出一種相形見絀之感。
“到啦！”小花三步做兩步小跑上前，在一座房子前停了下來。扶光被小花的聲音喚醒，抬頭看向小花的位置。
房子不大，隻比尋常的三口之家看上去稍微寬敞一些，夾在一圈鱗次櫛比的高堂大屋之間，格外不起眼。房子的外牆裝飾得古樸大方，窗是檀木雕花窗，門上漆著正紅色，上麵掛著兩個獅子頭，獅頭銜著銅環，原本金色的表麵大部分都脫落了，古銅色顯露了出來，頗具曆史的氣息。
門上的銅環被重重地拍響。
“唐奶奶，是我！”
嘎吱一聲，門打開了，小花竄了進去，示意扶光趕緊跟上來。
房子的中央懸掛著一盞花燈，發出溫和的光，照亮了整個屋子，燈下的茶幾上擺著一個小瓷壺，壺嘴口煙霧嫋嫋升起，旁邊有一個小茶杯孤單地站著。
按小花所說，老婆婆姓唐，具體的名字已經很久沒人喊過了。在小花的哥哥還在時，某天曾經帶小花來過安平坊，哥哥想在異人雲集的安平坊裏，找到治好小花眼睛的辦法。也是在這裏，小花認識了唐婆婆，也第一次嚐了這種名為棒棒糖的獨特糖果的味道。自此之後，每月小花都要來到安平坊。她自己對此的解釋當然不承認是因為嘴饞，隻說是為了和唐婆婆聊天，其中到底哪個才是主要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扶光摘下帽子，把捂著嘴的手帕也揭開來，露出原本黝黑的臉來。
自唐婆婆好不容易從櫃子裏翻出兩個杯子，給他們倒上茶之後，老婆婆的視線，就一刻也沒離開過扶光的臉上。
扶光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他端起茶杯一口飲盡，滾燙的茶水入喉，扶光的臉上覆蓋上了一層紅色，他覺得自己像是吞下了一口鐵漿，雖然他並不知道吞鐵漿的感覺。
唐婆婆突然開口，說出的話差點讓扶光把剛才喝下去的茶嗆了出來。
“小夥子，我看你有些麵熟，你是不是去過今年的燈會？”
“咳咳……記錯了記錯了，我沒去過花燈，也沒坐過木船……”扶光連連搖頭。
唐婆婆意識到扶光似乎誤會了什麽，她解釋道。
“江淩年年都有燈會，我也看了幾十年了，年輕的時候還覺著有趣，現在也沒有什麽感覺了。今年老頭子走了之後，再去燈會，也隻不過是湊下熱鬧罷了……”唐婆婆歎了口氣，“不過呀，那天晚上看到你們胡鬧的樣子，我倒覺得這樣的燈會有意思多了，風景哪怕安排得再美，終歸隻是死物，人能在一起，才是真正的美好啊……”
扶光和小花安靜地坐在一邊，聽唐婆婆念叨著。
窗外雪花飛揚，黏在窗戶上，被屋內暖和的溫度融成了一顆顆小水珠，掛在窗上，順著玻璃滑落下來。
“你瞧我這記性，在老頭子走了之後是越來越記不住事了，又嘮叨了這麽多亂七八糟的……”唐婆婆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滿頭白絲勝雪，她看著扶光，眼裏滿是懷念，像是看到了某個已逝之人的影子。
“你想學做棒棒糖，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該是想送給自己喜歡的人吧？”
旁邊的小花突然緊張了起來，她偷偷瞥向扶光，手指捏著衣角。
扶光摸了摸頭，他一時語塞。在這方麵他並不算敏銳，自然也不知道如何理順自己的心緒。
“是很好的朋友。”他隻好這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