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江淩舊事(三)
十年前。
夏曆八十年,江淩,初冬。
將近傍晚的曲水邊,隻有三三兩兩的行人走過,岸邊的六月雪樹上,白色的花瓣藏在細密的樹影中。江淩下起了小雨,雨絲飄渺,落在水麵上,大大小小的魚群魚從水底浮上來。有微風吹起,雨點傾斜,燕子在風中穿梭。江淩城裏的近十萬戶人家,無聲地隱沒在風雨之中。
一個身影在巷子裏奔跑,他穿著灰白色的大褂,衣角在風中擺動,獵獵作響。
距離巷口越來越近,湧上來的枯黃色的原野和隨風落下的雨點占據了他的視野,他不得不眯起了眼睛。
突然之間,他停下了腳步,一個看上去更加纖弱的人影擋在了巷口,來人戴著一頂竹製鬥笠,把枯黃連同夕陽,都遮了個大半。
他睜開了眼睛,漆黑得沒有一絲雜質的黑色瞳孔,襯著棱角分明的臉,臉上掛著沒有修幹淨的幾點胡茬,像是一把沒有刀鞘的刃,鋒芒畢露。看清楚來人之後,他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但腳步也再沒有絲毫移動。
擋在巷口的人把頭頂的鬥笠放了下來,掛在背上。滿頭白雪突兀地出現,像是一柄純銀的匕首,劃開了巷裏的雨幕與光線。
“丹心,你當真要走?”擁有滿頭白雪的女人先開口了,她的眼神如一池秋水,看不到絲毫的漣漪。
“應竹,你明白我的。”唐丹心沒有正麵回答,他的眼神有一瞬的遲疑,又迅速消失。
“我,曾經明白的,但我以為,無塵的出生,能讓你放下一些……”
“我也以為自己放下了,以為自己會認命,永遠過著被天眼監視的生活,每年等著他們送上去我們的資料,說我們表現良好,然後再給我們發下一年的俸祿,就這樣被華洛圈養,像一隻隻待宰的羔羊。”唐丹心的語氣有些許嘲弄。
“丹心,你身上也流著華洛族的血,為什麽會有這麽大的仇恨呢?”應竹的反駁有些無力。
“不再是了,曾經的華洛皇族、雲川道唐丹心,在老頭子奪位失敗之後,就已經死了。現在活著的,是天權教的開陽。”唐丹心按住了劍柄,他的手緊緊地抓在柄上,虎口勒出一道明顯的痕跡。
“如果是這樣的話,”應竹站直了身體,她背後的長劍出鞘,噌噌作響,巷口照進來的光反射在劍刃上,被切割成兩半,雨滴落在劍麵上,順著劍上的紋路滴在地上。
對麵的唐丹心笑了笑,“不用太刀嗎?你的單手劍,可還是我教的呢?”
應竹沒有再說話,回應唐丹心的,是一記來勢洶洶的劈砍。
唐丹心腳步輕點,側過身去,躲開這一劍,他順勢用劍鞘向應竹的腰間拍去。
砰。
劍鞘與劍鋒相遇,撞出沉悶的一聲。
應竹橫過劍刃,沿著對方的劍鞘向上筆直地劃去。
唐丹心轉過身子,他手上的劍終於從劍鞘中脫出,劍鞘沒了著力點,直直地砸向地上。
應竹的劍換了一個角度,向著唐丹心的胸口切過,帶出一陣風聲。
“謀殺親夫啊你!”唐丹心嘴上驚訝,動作卻並不急躁,他向後倒去,讓應竹的劍從他的仰倒的臉上擦過,他一手接住了將要掉落的劍鞘,另一隻手豎起劍,擋下應竹的劍的去勢。唐丹心的劍鋒上湧動著火紅的劍氣,上麵有楓葉的影子隱約出現。
叮。
這一次是金屬相撞的聲音,清脆,明亮。
應竹手上的劍受到了巨大的衝擊,她的手一震,一下子沒使上力氣,劍掉在了地上。
突然之間,應竹覺得自己的腰有些異樣,她覺得有人在她的腰上摩挲。她低頭看去,頓時滿臉通紅。
“應竹,沒想到生了小無塵,你的腰還是這麽軟啊。”唐丹心一反剛才的嚴肅,臉上露出了不正經的笑容。
氣氛一時間旖旎了起來。
應竹從唐丹心的懷裏掙脫出來,她企圖改變現在的狀態,“原來你還知道兒子啊,我還以為無塵隻有我這個媽媽呢?”
唐丹心的表情有些尷尬,“我平時也很關心他的,我每年都帶他去城裏玩呢!”
“哼!”回應他的隻有應竹的冷笑。
“我不希望他過早地介入這個塵世裏,如果無塵能像普通孩子一樣成長……”唐丹心苦笑。
“這是不可能的,生在帝王家,我們都沒有選擇。”
“哪怕遲一點也好,待在浮圖塔裏,至少可以快樂一些……”
“……”
“再遲一點,也許我就能讓無塵不必再過這樣的生活……隻要再給我一次機會。”唐丹心的眼神有些許狂熱,像是壓上最後一個籌碼的賭徒。
“這就是你加入天權教的理由?你到底是為了無塵,還是為了你自己?”應竹又恢複了一開始的冷靜,她的話一針見血。
巷子裏再沒有人說話,天色漸暗,冬天的風夾著雨水,越來越大。
唐丹心把劍別在了腰上。
“我和你一起去。”唐丹心盯著又一次說話的應竹,對方的眼神裏,有無聲的堅持。
唐丹心歎了一口氣。
“好。”
他牽起了應竹的手。
兩個身影,一前一後地走在巷子裏,他們的影子拉的很長。
哪怕是在冬日裏,因為臨水的緣故,江淩城向來都是不大冷的。但今天的江淩城,意外地刮起了北風,風很大,帶著刺骨的寒意。灰白色的天空,下起了茫茫的雪。
唐丹心與應竹走了之後的第三天,雪才漸漸停了下來。整個江淩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湖麵結起了一層薄薄的冰。翠微山也披上了一層白色,雪花積在樹枝上,把各種樹的枝椏都壓彎來。山上的花草,上麵有近乎透明的雪霧,用手輕輕觸碰,一下就消失不見了。城外的曲水沒有結冰,北風吹過,蕩起陣陣的寒波,有白鳥在半空中悠悠飛過,劃出一條孤獨的弧線。
“爺爺,爸爸媽媽去哪了?”唐無塵在巷子裏跑著,他用手輕輕扒開地上薄薄的一層積雪。
“他們啊,和一個叫白榆的叔叔,一起去了很遠的地方。”唐秋墨站在巷口,沒有走進巷子。
“為什麽要和白榆叔叔一起去啊,到底去了多遠的地方呀?”唐無塵沒有抬頭,他的手上捧著雪,凍得通紅。
“爺爺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