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毒(三)
等到芝越走後時間已經不早了,幾上飯菜的香味傳來,本是十分可口的齋飯,我仰躺在榻上卻沒有一點餓意,回憶著今日白天的事。中毒,我本覺得存在那些幽幽宅院,深深皇宮的事,如今也發生在我身上了,以前我知道魏淩霜也曾中過毒,源自於他那個舊心上人弦歌姑娘的毒手,傷口泛著不一樣的血紅,那種疼痛會不會和我今日所感不一樣呢?我今天的感覺,沒有痛,卻有種撓心的癢和熱。對了,我曾要挾弦歌的時候給她吃過一顆嵐鶴春嚐,那是哥哥曾在西域遭人暗害的證據,聽說吃下去無感,隻會有些許腹痛,到一定時日才會發作,那時弦歌姑娘又是什麽感覺呢?沐姑娘說.……
心頭登時一驚,眼前閃現過沐姑娘蒙著麵紗還露出的眉眼,我總有種熟悉感,兩次見到弦歌時知道她是個美人兒,也是有雙微微下垂的瑞鳳眼的美人,同今日所見般。
我撐起身子,正好看到小花迎上來。她快步走過來扶住我,說:“小姐,相爺一直在外麵。”
“他怎麽不進來?”
“奴婢請過了,相爺就隻是搖搖頭。”
“他不進來,那我們就出去吧。”
小花為了取過一邊的鬥篷替我披上。冬日裏露華更濃重,剛開了門冷氣便呼嘯著撲進來,我被風迷得閉了眼,待緩過來後見著三個台階下的魏淩霜。他的臉頰下巴都有些發紅,想必是久站著凍得。見到我,他似乎有些不自然,不過對視一眼,就移開眼神。
我走下台階,到他麵前,覺得好笑:“怎麽不進來?”
“女子的房間怎麽進的。”
“她們都走了。”
他咳嗽一聲,隨後正義凜然的看著我:“既然無人,更不能進去了。”
假正經,自家地盤上就那般大搖大擺,我暗笑道。
“在我房門前轉什麽呢?小花說了,都待了好久了。”
魏淩霜睇了小花一眼,抬頭看看陰沉的天,又四處莫名其妙的掃掃,最後摸摸鼻子,低聲問:“弟子出事,為師擔心,理所應當。”
我剛想笑,他又問,“今天來戴帽子沒?”
“戴了,”聽他這般說,我回憶了下,初入寺院,我的確將我那絨帽蓋在了門院前掃雪的沙彌腦袋上,“那小和尚穿的單薄,凍得手腳哆嗦,同時寺院僧人,今日送來飯菜的僧人便是穿得那樣舒適,那帽子雖說是棉布的,但看著就暖和,佛家也這般不公嗎?”
我不由得義憤填膺起來,他舉起手示意我停口,“普眾寺一概不許弟子戴帽,你今天見的那人正是喬裝打扮害你的外人。”
我稍稍回憶了今天的情景,雖是拚拚湊湊,還是覺到了有些不對的地方,一時間心裏百感交集,隻覺得自己太過粗心大意,“今日還好遇見了師傅,要是從寺裏再請大夫,估計現在都起不來了,”又一陣冷風卷過來,我打了個哆嗦,魏淩霜看了看我,剛要開口,我便牽住他的衣袖,轉頭往裏麵拽了拽,“太冷了,有什麽事到裏麵說吧。”
魏淩霜輕咳一聲,隨後不動,也不開口說之前的話了。
我回頭,奇怪看他,魏淩霜低著頭,不知看向何處,小花對我使了個眼神,我的目光略向下移,落在牽在他衣袖的那隻手上,不由得想起今日小花的那句話相爺當時抱著你去廂房,才幾步路的功夫,您就將相爺的衣裳脫了大半……
我也並不是沒見過魏淩霜的身體,我和他如同親人,那白日裏我在他懷裏剝他半邊衣裳又是什麽光景?單薄潔白的綢緞寢衣,堪堪遮住半邊肩膀,內裏的肌膚溫如暖玉,摸在手裏又滑又細,再往下點,便是勁瘦的腰,魏淩霜肯定是不得已的,肯定要咬著唇氣不過,會不會掉眼淚,好像目前為止,都沒有看見魏淩霜哭呢,要是眼眶紅紅的,是不是會很勾人呢?我愣愣的抬起頭,看到魏淩霜撇向一邊的臉,腦子裏突然轟的一聲,有什麽炸開了,又驚又懼,老天哪我在想些什麽東西,我又看到那隻覆在衣服上的手,臉上隻覺得燒起來,連同那隻手都熱騰騰的,趕緊慌亂的縮回,那拽起的袖口回歸它主人的身邊,已殘留了一絲褶皺,亦如我心,鬆了手也有停不下來的波瀾。
“我好累啊,得歇下了,師傅想必現在還沒有吃飯吧,先回吧,我無礙了,不送。”
我轉過身子,不再看他,匆匆的上了台階,趕緊進了房門,小花替我掩上門。
躲在門後,我彎著腰,手搭在膝蓋上,仿佛跑了一天的路般口幹舌燥的大喘。
“小姐怎麽了?”小花彎著腰問我,聲音有點著急慌忙的哭腔,“是不是殘毒後遺?哪兒不舒服嗎?”
“沒事,就是心跳的有些快。”
“奴婢去請沐姑娘。”
“別,用不著,”我拉住她,待外麵想起魏淩霜離去的腳步聲,靜靜的思了會剛才的事,看向她沉聲問道,“.……你是覺得我逾矩了?”
這句話沒頭沒尾,但小花還是懂了,她苦著臉垂著頭:“往日裏這樣倒沒什麽,相爺是您的老師,可是剛發生了這樣的事,路上也不知道有無人瞅見,相爺保持著距離,也是為了您好。”
“替我揉揉頭。”我突然有些垂頭喪氣,走到幾邊,坐下來。
並不是問小花覺得我逾矩才可確認,我看著幾上涼透的豆腐,卻想到魏淩霜衣襟大開的模樣,除了神誌不清時做下的孽其餘倒是並非逾矩,倒是我心裏頭越了界,我現在也算是表裏如一的褻瀆了魏淩霜。如今我真是不滿足於麵上美色,都開始肖想肉體了嗎?
“小花,你同我好好說說當時情景,我可有吐血,麵部發紫什麽的,僅僅是,脫了他的衣服嗎?”
“當時,”她似乎有些開口艱難,我緊盯著她,期待著她能說什麽讓我放心的話,但事實是讓我越來越赧,“小姐就想黏著相爺,還同相爺麵貼著麵,也不讓奴婢靠近,奴婢才想湊近些,您便將我拂開去牽相爺的手了。您怎麽了?”
想來是我麵色不太好,小花停了口,緊張地看著我。
方芝安臨走之前說那不是毒藥,那為何魏淩霜要用毒藥掩蓋,且現在的界限劃分的分外明顯,想來隻有一種可能,一種我不想去想,又畏懼的可能。
現下隻能從方芝燁和沐姑娘口中套得虛實了。
剛才同魏淩霜告別的匆匆,謝也沒好好謝,一眾事都沒問了,也不知道那被打得幾鞭子的方芝燁在何處,傷情如何了。
爹爹和沈秋處理罪人,不重要的就直接奪了命去,不想人說話便隻是堵著嘴;魏淩霜卻不一樣了,雖然這麽說自己的老師不太良心,但是相府裏的事我也見著些,對外似乎還算和善,可心地善良是坐不上他如今的位置的,不想她開口說不定會直接把人舌頭給割了。如今在外,他還是人人尊崇的魏相,外表麵子做的是十足的,就算是為徒嚴懲,也不會因此落下個陰狠毒辣的形象。不過他肯定有辦法堵住方芝燁的嘴,或威脅或恐嚇或施邢,就算是我取開她嘴裏的布,想來也說不出什麽。
要是方芝燁仍有膽子說,就算我同她獨處,那嗓門也會最終鬧得人盡皆知,豈不是辜負了他的費心隱瞞。
其實魏淩霜肯定知道實情,因為最近不好意思的牽扯,我也不敢也不想再去叨擾他了。
現下隻有那沐姑娘了。
同她並非今日隻見過一麵,但我希望僅僅之前的慌亂一眼她認不出來我。我無奈的笑了笑,隻恨自己沒一副靈敏的腦袋,想了半天後,才不過出了個下下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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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是陰沉沉的藍,未全黑但已有繁星點綴。
這寺廟每走三步便有一盞嵌在朱紅牆壁裏的四方佛言燈,燈火細小寥寥,忽明忽滅,都說星火可燎原,但這諸多燈在冬風中同時被拉長牽短,搖搖晃晃,卻是映照著地麵更加昏暗了。
小花在我麵前走著,提著燈籠帶路,雖然今天見魏淩霜和沐姑娘同走,可她的院落距離崇心院倒是不近,這稍遠的路程上,也沒有遇見什麽僧人,普眾寺香火雖旺,但其實十分冷清。
院子不過兩間廂房,其中一間屋子亮著燈,女子伏案的模樣被昏黃的燭火映照勾勒在窗上,屋子裏的她想必未蒙麵紗,下巴線條利落清晰。小花上前敲了敲門,說自己是沈小姐的婢女,有些事前來問沐姑娘。那影像似乎朝外偏了偏頭,聲音柔和的道了聲好,便起身離開了窗前的桌子。
門很快便打開了,即使是晚間與女子相見,她也覆上了白日的麵紗。
見到院中的我,她略略一怔,朝我行了個禮。
“深夜叨擾了,我是來謝沐姑娘救命之恩的,”我怕她拒絕我,又說第二句,“此外有件事,還得請教下您。”
“進來吧。”
她站在門側,候著我們進去。
小院子自然沒有大廂房,這裏隻有兩屋,牆上掛著一幅字匾,題著‘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除此之外也沒什麽裝飾,中間的屋子擺著張迎客小幾,簡簡單單的小桌右邊就直對她的床,裏屋還有張淩亂的書桌。
“沈小姐請坐。”
她又摸了摸幾上織籃裏保著溫的茶壺:“招待不周,我這裏隻有白水,需飲一杯嗎?”
這聲音調子沉卻好聽,如那淌過順平鵝卵石的清泉,沒撞擊時的叮咚脆響,但也是泠泠淙淙,有股涓涓韻味。
先前我在入夢樓,那女子媚眼如絲聲音蠱惑人心,僅僅是肖像的眼睛,我就能將二人聯係在一起嗎?我突然有些猶豫了,看著她一時竟然沒有開口。
“沈小姐?”
縱使是兩人,或者是一人,關你什麽事呢?我這般對自己說,想起正事,我帶了點笑,先提及了她對我的救命之恩。
“這本是醫者該做之事。”
“沐姑娘,可否告訴我,我中的是什麽毒?”我盯著她那雙即使麵無表情也仿佛含笑的瑞鳳眼,直接說出了我的問題。
“既然藥以解,何須又在意中過什麽毒呢?沈小姐不如輕鬆一些。”
“我知道瞞著別人是為我好,但我自己不能當個不知情的傻子。”
聽出我話裏的氣,她倒了杯白水遞給我,“沈小姐自己是有些眉目了?”溫婉的聲音調子揚了些,那雙眼睛望向我是也笑意吟吟,竟然流露出些許不自覺的媚態,比起白天見著更是流光溢彩的吸引人,光是一雙眉眼如此,就能想出麵紗下的麵龐是多麽驚為天人。
“是。”
“告訴你也無妨,”她眼裏斂了笑意,變得沉穩,“你中的也能算是一種毒,更算是一種藥。”
我捏緊了拳頭,果不其然。
“這藥叫玉勾冬雲,女子服用後渾身持續發熱酸軟,藥效三個時辰,唯有男子恩露能解。”
“什麽恩露?”我問。
沐姑娘不說話,我回頭看看小花,小花也一臉疑惑不解。
“便是同男子行房內之事。”
我一愣,反應過來,登時心裏怒火中燒,這玉勾冬雲果然是春藥,方芝燁究竟是有多髒,多惡心,才會對人使下這般陰毒的計謀,她要是討厭一個人,拿著刀堂堂正正的與人拚命,我也不會像這般唾棄她!再回思沐姑娘的話,她說得含蓄,發熱酸軟,我反複嚼了一遍她的話,突然一桶涼水澆下心頭,多了幾分不敢置信以及恐懼的揣測,“.……那我是怎麽解了這毒的?同誰……行了那事?”
我是揪著魏淩霜,還是,便宜了普眾寺的那位和尚……
“.……”沐姑娘同小花麵麵相覷,突然噗嗤一聲笑出來,眼裏多了幾分真實的笑意。
“!小姐!”小花驚呼一聲,跪倒在我的身側,望向我,“您說什麽呢,奴婢一直在您身邊,您怎麽會,怎麽會被別人得逞呢!相爺,方小姐也都在呢,您的身子可一直都是平平安安的。”
小花說到魏淩霜,沐姑娘停了笑意,解釋道,“我行針壓抑住了您體內的熱毒,在你舌底置了冰魄丹,保證你體內陰陽調和,再將那玉勾冬雲的藥效逼發便可了。”
聽她這樣說,我如釋重負,深深地吸了口氣再次鄭重的感謝道,“今日之事真的多謝沐姑娘了,沐姑娘住在哪兒,等到回京,我一定登門拜訪,重金感謝。”
話說出口,我自己都一愣,若她真是弦歌,總不能說自己住在入夢樓吧?
“沈小姐的謝意我心領了,我算半個江湖人,走南闖北,四海為家,沒有固定的住所。救你,我不過履行了醫者本分,再者我同魏相有些交情,關照你也理所應當。”
我看向她,從頭上摸下一根黃玉簪,這根簪子通身瑩潤光潔,簪首兩片簡單的銀杏葉,模樣簡單材料頗有價值,貴重不招搖,也配得上江湖人的身份。
“既然如此,那這個你必須得收下。”
我將那黃玉銀杏簪放在她麵前,見我堅持,她拒絕不了,便拿了起來衝我一笑,“那我就多謝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