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毒(二)
“季嵐舒,那日你承諾我的,待我自蜀中回來便娶我,你還記不記得這句話?”
四月的京都,春花爛漫下紅妝十裏,百姓熙熙攘攘擁著一條錦緞大道,而那盡頭有一個我熟悉的身影。
其人如玉的溫潤公子,穿著大紅鮮亮的新郎官服,逆著光對著我,我雖看不清他的麵容,卻還是殷切的湊上前去,滿眼希冀的等待他履行著一諾千金。
“沈小姐。”他微微彎下腰,衝我伸出一隻手,身後光彩萬丈,滿目榮光,我心底開心極了,將手遞過去,可他突然轉過身子,一女子從另一邊走過來,笑語晏晏,鳳冠霞帔,將手放在他為我準備的手心內。
我的笑容未完全綻放就凝固在臉上,隻聽季嵐舒說:“沈小姐,你說什麽呢?”
我隔在了這風光二人之外,本應該屬於我的,他的身側,站著另外一個人。自認為已成的多年心願原來隻不過鏡花水月,早年傾心彼此歡喜,竟是大夢一場。
我猛地睜開眼睛,呆呆的看了一會頭頂的紗幔,簡單的鬆竹花紋,偏暗的緇色,這儼然不是我的閨房,也不是我在冬紅築的廂房。
“小姐!小姐你沒事了嗎!”
我聽見小花熟悉的聲音,朝那聲音轉過去,便看到一張已經哭花了的臉。
原來是夢嗎?我恍惚的別開腦袋,閉上眼睛,心悸尚在,想起小花之前說,還覺著我沒那麽喜歡季嵐舒,可現下可見,我竟然情深根種到如斯地步了,我心裏忍不住湧起自嘲,可此感何來,我又有些不得而知。
“小姐你哪兒不舒服!我去喊沐姑娘來!”
“醒了嗎?”
一隻手撫上我的臉,我疲倦的睜眼,望著是俯身看過來的芝越。
“芝越,”我衝她笑了笑,“我怎麽了?”
她眼裏蓄了淚,我仔細一瞧她雙目皆是紅紅的,又腫,想來肯定早已哭過了,芝越一隻手撫著我的臉,另隻手握住我的手,努力的深呼吸了一口氣,費力咧嘴想要強顏歡笑,可眼睛一眨,大滴大滴的淚便掉下來。
“是衝我來的,是衝我來的……”她重複著一句話,痛苦的什麽似的。
“什麽?”我撐起身子,不明所以的看向她。
赤玉在我身後墊了個軟枕,又倒來了一杯茶,憤憤道:“沈小姐您中了毒,都是三小姐那個歹毒的事精害的。”
我一驚,握緊了胸口的衣裳,朝外麵看了一眼,天色已暗,屋內也點起了燈,想來已到酉時。門那裏傳來聲音,小花領著一個蒙著麵紗的女子進來,她穿的深色,像個灰撲撲的影子,這不是今天同魏淩霜一起的那個?魏淩霜!我想起魏淩霜,記憶最後隻停留在他同我在這間屋子的時刻,然後我如何會昏睡過去,在此之前又發生了什麽,我便不記得了。
“師傅呢?”
我問小花。
“相爺在門口。”
我才想問他怎麽不進來,看到芝越和赤玉瞬間了悟,現下有人的時候,魏淩霜倒是特別在意起規矩了,往日裏輕車熟路進我閨房,他倒是大搖大擺。
那沐姑娘替我診了脈,專心致誌,臉偏向一邊,長長的睫毛投射下一片黑影,縱使遮住半張臉,這眉眼也不難看出本身是個模樣出眾的溫婉美人,隻是怎麽看怎麽熟悉,總感覺在哪裏見過。
片刻她收回了手:“無礙了,餘毒已清,熱氣也都散盡。”
“多謝。”
芝越同我一齊道謝,這姑娘摸了脈便起身欲走。赤玉送那沐姑娘出了門時,我聽到門口有李影和方芝安的聲音,李影聲音含糊,方芝安說得清朗也大聲,要進來看看我。
“不用。”我沒見到門口的魏淩霜,但他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又冷,想來麵色一定不好。
“讓她們進來吧。”我對芝越說。
芝越不動,她像是對方芝燁的朋友也沒什麽好氣,因為我,可能方府明麵上的姐妹情誼,她都不想維護了。
“去吧。”我搖了搖她的袖子。
她看看我的麵色還是去了,小花扶著我下床,又取過一邊的披風給我披上,我活動活動了筋骨,遲疑的對小花說:“你覺著我像是中毒了嗎?”
她邊替我係扣子邊低聲說:“我覺著您現在精神氣蠻好的,但小姐之前的確不太對勁,當時相爺抱著您去廂房,才幾步路的功夫,您就將相爺的衣裳脫了大半.……”
我心裏一怵,忙捂住她的口,縱使她聲音又低又輕,我也不敢讓她再說下去了,恰好此時方芝安她們進來了,除了這兩人,我發現蕭鳶也在其中。
方芝安轉著一雙美目,目光落在我捂著小花的手上。
“沈小姐看來身子恢複的還不錯。”方芝安眸子裏似有擔憂,她綻開一抹笑,一副見我安好就放下心來的模樣。
“你怎麽下床了?”芝越看著我,皺著眉頭快步迎過來。
蕭鳶也上前幾步,她不似李影那樣怯生生而似有似無的看我,她光明正大的打量,見能動能走,她毫不掩飾地麵上一鬆:“沒事就好。”她這份擔心我倒是不覺得不妥,我朝她感激的笑了笑,由著芝越扶著,轉了個麵,看向方芝安。
“坐吧。”
方芝燁的衝動魯莽,李影的害羞慎微,都是明了而不需琢磨的,可方芝安,我家中雖然沒有那些使絆子的庶姐庶妹,可在眾和館見識過了,芝越先前那句“是衝我來的”,不由得讓我擔憂,宅院裏的陰私事已經到下毒的這般地步了。方芝安看著大氣,知書達理,不隨波逐流的奉承討好他人,人前看著風輕雲淡的模樣,可卻能跟方芝燁交好,我突然想起先前被當了槍使的方芝燁打了芝越一個耳光,對方芝燁,她又存了幾分真心,這個方芝安倒真是坐山觀虎鬥,收漁翁之利的典型。
“沈小姐,怎麽了?”
方芝安微微側了側頭,看向我,眼神一派純淨,竟顯露出幾分童稚來,是了,我突然想起她比我們小上幾歲,是最該天真無邪的年齡。
我搖搖頭,輕笑:“方六小姐倒是穩重,穩重得好像事情都在你意料之內的事,我想呀,你們倆同方芝燁那般要好,會不會早知道……”
話一出口,我胳膊上的手變得有些緊了,我拍了拍她的手。
會不會早知道,就算是連同參與了謀害,她們也不會承認的,我以為我會捕捉到他們某個人臉上的慌亂,可隻是李影皆一怔,隨即方芝安輕擺小手笑道撇清:“沈小姐這是冤枉人呀,若是我們知道,又怎麽會容許這種事發生呢?”
“不是的!”
李影突然捏緊袖子,突然站起來叫了一聲,她聲音一直低而柔緩,羞羞怯怯,此刻提高起,也變得尖了,眾人都有些愣,便都望向她,李影的臉漲紅了,含著淚看著我:“沈小姐,芝燁雖然平日裏是嬌縱肆意了些,可下毒這種事她是萬萬,萬萬不會做的,所以,沈小姐,求求你讓魏相再查查吧,別對芝燁用刑了。”
“用刑?”我偏頭看向芝越,她朝我點點頭。
“若是魏相不查清楚了,他會輕易對官家之女用刑?不過是十鞭子,對付這種心思歹毒的女子,便宜她了。”蕭鳶不以為意,她嗤了一聲,她喜怒神色全擺在臉上,這時候完完全全的滿臉鄙視之情。
“沈小姐,求您高抬貴手,閨閣女子怎麽忍受得了鞭刑…再者,您是魏相的學生,您也不希望自己的老師在政場上多一個敵人是嗎?”李影咬緊了嘴唇,眼睛一眨,落下眼淚來。
求情來著,不像方芝安剛才那般撇清,在魏淩霜我的這護身符下,還為隨時能染著自己一身臭的方芝燁講話。可這話我聽著卻是頗不是滋味。
“動方芝燁的後果,這事你都知道,魏相會不明白?你的好友忍受不了鞭刑,我便得忍受中毒的折磨!”我逐漸的怒了,聲音也大起來。我本就是這般性子,鞭刑算什麽,傷我者必得嚴懲,往日在眾和館,直言直語,囂張肆意也是我受到擠兌的原因之一,得了才女的頭銜後,我更是被冠上一頂溫良的帽子,讓這些人越發看不清我原本的性子了。欺我者,欺芝越者,憑什麽還要我善良以待,施其同情?現在這表麵的平和麵子我也是懶得顧了。
李影似乎被嚇住了,張著合不攏的嘴站在那兒,方芝安拉著她的手示意她坐下,笑道:“李姐姐是糊塗了,沈小姐你莫怪,隻是我們聽說這事有些誤會……”
“兩位小姐請回吧,方芝燁小姐害人板上釘釘,莫要再求情了。”小花冷著張臉,對方芝安和李影做了個請走的動作。
方芝安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她看了一眼小花,李影站起身子來,聲音低低的說:“先告退了。”
她沒有等方芝安,快步走出去了。
蕭鳶起身朝我點點頭:“現在看你狀態不錯,便心安了,那我也先走了。”說著她便朝我行了個男子抱拳禮便離開了。
剩下的人皆看著方芝安,她倒是仍能保持微笑。往日覺得她心態頗好,無論何時都能帶著抹淡笑,一副任雲卷雲舒,花開花落的瀟灑模樣,現在見了隻覺得礙眼得緊。
“我知道沈小姐昏迷才醒,身子憊倦,這件事我跟您說完便走,”她站起身來,整理了衣裙的褶皺,“三姐姐被帶走前,我們曾於一處飲茶,魏相來時說三姐姐下毒害人,三姐姐被堵住嘴前為自己辯解了一句,說那不是毒藥。好了,妹妹告退。”
我抬頭驚疑的看著方芝安,她朝我和芝越曲身行了一禮,施施然轉身走出房間。
那不是毒藥。不是毒藥,我為何會無緣無故這般呢?
“方芝燁方芝安都是有心思的人,方三的心思深淺一目了然,可方六就看不出來了。”我握住芝越的手,才發現她不住的顫抖,偏頭朝她看去,竟發現她的眼睛發了紅,抬手給她拭了欲落下的一滴淚,“怎麽了?”
她搖搖頭,反握住我的手,噙著笑,可眼淚又不住的落下來。
“你怎麽如此好哭了?”我哭笑不得,讓小花拿來一方帕子。
“這本該是我受的,方芝燁與你無仇無怨,她要害得是我……若不是魏相,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她怎能如此歹毒齷齪,竟然下……下毒……”她開始語無倫次,我連忙抱住她,有些無奈,我出了事,竟讓這個平時那般冷靜的人變成這樣,心下暖暖的,又不由得擔憂她回到方府的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