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紅(二)
初六傍晚,華燈初上,我才到了冬紅築。
門口聚集了不少馬車,與我這般時間的姑娘不在少數,雖說這冬紅築位處城外,但是三裏三十裏都稱為城外,我本以為良駒拉車,能節約些時間,晚些走也不要緊,沒想到還是有些遲了。我撩開簾子下車,便注意到不少目光,有認識的人有不認識的人,眼神裏皆是打量。
小花小草從另一輛馬車裏暈頭轉向的出來,麵如菜色,但仍堅持過來扶我。
待我和小花小草一樣,在這長久的顛簸中稍微平定下來時,便轉過身子,朝那門簾閉鎖的馬車說了一聲:“哥,我準備進去了,你走吧。”
這道路程,是沈秋與我一同來的,但在這路上我們都沒怎麽講話,自心有所屬的事情過去,我們倆就心照不宣的不提此事,但沈秋同時也沉鬱了,他向來藏不住情緒,也不向人傾吐,隻在自己的院子一遍一遍的練劍。鬼都看得出來,他說扯了個謊才是真的說謊,但縱使我好奇,也沒有在他這般的情況下追問。
不應聲的沈秋從簾子後伸出了一隻手,在那簾子上靜靜地待了一會,他似乎再考慮下車還是不下車,但他考慮的時間不長,不過一瞬,他翻手撩簾,走出了馬車。
周遭響起一片驚呼。
沈秋無疑是俊朗的,但他同季嵐舒那般斯文的俊秀不同,因為南征北戰,他膚色不白,高大英武,錚錚男兒味溢於言表。看慣了京城裏如三月春風的貴公子,沈秋這支從黃沙場上射過來的利箭自然就輕而易舉的穿透姑娘們情竇初開的心。
每每沈秋回京,他出現的地方除去沈府,總能引起大大小小的叫喚。這次倒是沒有那麽大聲,就是一些視線快把我的身軀給望穿了。
“若是你待的無聊了,便去姑父馬場那兒,陶旻陶煦他們幾個最近在那兒。”他打量了一圈冬紅築的大門後,對我說。
巧的是,冬紅築不遠之外便是姑父新開的馬場,這麽長的路程,沈秋送我之後,也能有個歇息的地方,況且我的原意就是讓沈秋將馬車帶走,等幾日後我從姑父那兒挑匹馬騎回去。
“我既然答應來了,又怎能想走就走的。”我笑。
“雖說是皇親設宴,但這地段畢竟偏遠,早知道便派些暗衛來了……”
他似是自言自語,但我聽者有心,趕緊打住他這番隨即就能成真的話:“別!千萬別!別給我弄什麽暗衛了,又是打小報告又是告狀,一點人身自由都沒有!”
沈秋見我如此,但也停了口,露出這些時日僅有的一個笑:“如此,你小心一些便是。”
“你放心。”
送走了沈秋,我轉過身,看著一些早已來的貴女依舊一副駐足此地遙遙相望的模樣,忍不住想搖頭竊笑。
“若大公子在京城裏待久一些,不知道要成為多少待嫁姑娘魂牽夢縈的對象?”
“我早就見著徐紅娘找上門來了,這大過年的,她為了大公子都快跑斷腿了。”
小花小草說完,抿嘴輕輕笑起來,我心裏倒也高興,卻又不知不覺想起他的心有所屬。
“沈小姐!”
突然聽見有人喚我,朝那聲音尋去,一個眉目端正姿容姣好的華服女子正在門口看著我,目光盈盈,如春水溫和。
我一怔,掛起笑容,朝她迎過去:“郡主。”
“沈小姐可真遲了,一會定要多飲幾杯酒,全做懲罰。”
“您這兒的酒,幾壇也無妨。”
說起堯郡主,鈺王之女,我的確不太熟悉,鈺王不涉朝政,同爹爹少有接觸,鈺王妃常伴青燈,懶得交際,與姑母自然也不熟絡。堯群主倒是活潑些,但她年輕,縱使常常周轉於宴會間,也不會是姑母那個層次的宴會。可讓我與她相識的並非我鮮少參加的宴會,而是這堯郡主當年有個令人難以忽視的身份。
禦賜的,魏相未婚妻,我當年的準師母。
我從她身邊走過,聞見她身上那股檀木香,一如從前。
——
辦宴會的地方,是個四麵通透的長亭,說得長亭,但卻大得很,八方都看得到舒展而開的梅花,香風陣陣,頗有意味。堯群主雖然爹娘處世冷淡,她自己倒是把京都貴人的作風浪漫學了個十乘十。
我數了一下,堯郡主請了八戶貴胄,除卻我、蕭平侯次女蕭鳶和已出嫁的程夫人,皆是拖家帶口,庶的在嫡的後麵,妹妹在姐姐後麵,這般鋪了不少小桌,倒是顯得壯觀。侍婢帶我來位子,正巧左側是蕭鳶,我們倆身後空空,對比右邊姐妹成群的李家,無端的生出些蕭索。
我的對麵正好是芝越,她笑意吟吟的看著我,我衝她眨了眨眼睛,猜起啞謎,倒也不顯得無趣。
“沈小姐,您這衣料子真襯人,也是城西天織樓的?”
一隻手撫上我的袖子,手的主人嘴裏嘖嘖讚歎。
我看著這自來熟的圓臉李家姑娘,心中微妙,我做衣服本就遲了,這衣料子也是挑剩的,跟她身上那明豔的艾綠錦襖比不得,她倒是挺稀罕?
“是。”
“沈姐姐皮膚白身段好,自然穿得好看。”圓臉李家姑娘身後一個姑娘開口恭維,她眼睛圓圓下巴尖尖,十分可愛。
我這般被誇了,隻回了個淺淺的笑,她們又迂回轉來的說些不痛不癢的讚美,每每到這些宴會上,我或多或少的都會接觸到這些,但也我知道,這不過是個過場。
“沈姐姐,今日送你來的那人可是你長兄沈秋?”
我頭疼起來,不出所料,果然為了沈秋。
李家姑娘的問題炮彈似的一個個接著發過來,我登時覺得旁邊沉靜的像尊佛的蕭鳶十分可親起來,她如我一般,參加宴會少,但因為我們爹爹皆是武官,倒是見過幾次麵,隻不過也並非十分熱絡。
我正欲冷臉的時候,讓所有人都落了座的堯群主終於姍姍回到了她的主位,簡明扼要的暖了兩句場,便擊掌示意宴會開始。
女兒家的宴會自然不像男人們需要搔首弄姿的舞姬歌姬,但音樂助興是必不可少的,堯群主經驗豐富自然懂得,剛開始就請出了個懷抱古琴的蒙目男子,簡單行了一禮後就坐在正中央,開始奏樂。本來還有些嘈雜的廳裏安靜下來,這些貴女或認真的感受或認真的敷衍。認真敷衍的便是我,我不通音韻,聽不出什麽好壞,隻得舉著吃麵前的小吃,第一道珍珠蝦仁,像是藕圓一般包著顆蝦仁,蝦仁是炸過的,軟糯的外皮,中間卻帶著酥脆,蝦仁咬開,又爆出濃厚鮮美的汁,口感層次豐富,味道又是濃而不膩,恰到好處;第二道梅花醬脆皮年糕,梅花是年前的黃臘梅,撲鼻的香氣,我素來不喜歡吃甜的東西,但卻很喜歡年糕,年糕切的四四方方的,似煎非煎,似炸非炸,外皮酥脆,內裏超級軟糯,搭配梅花醬恰到好處,不甜不膩,不幹不澀,我吃了一口隻覺得整個人都得到了升華。
芝越的琴藝十分高超,她此刻凝神聽著,他們遇到好的琴師,為那一刻的音律而駐足感慨,仔細聆聽,正如我此刻我遇到我麵前的這幾碟菜,值得靜靜品嚐。
一曲撫罷,我趕緊停了著,周圍人似乎沉醉了,直到琴師一聲獻醜才將她們拉回現實。
“大飽耳福。”
第一個出聲的竟是蕭鳶,她目光緊緊的盯著那蒙目琴師的臉,臉無表情,卻口出讚美。
我本以為蕭鳶專攻武道,沒想到她亦精通琴藝音律。
那琴師微微一笑,躬著身子在一片喝彩聲中退了場。
接下來,事情便通俗很多,堯群主笑眯眯的招待著,一開始時,還說些讚歎梅花的詩句,微微喝了些酒後,她那不像她臉蛋那般端正的性格就顯露出來,同這些京城的貴女東扯西扯的,便說到她們認為十分有趣的話題,無非是姻親。男人們宴會上推杯換盞,笑語晏晏,太多太多的功利,女人亦如此,而這群貴女的事業似乎就是婚姻。
“聽說蕭小姐同紀家公子結了親,”堯群主目光轉到蕭鳶,“真是好福氣。”
蕭鳶的笑容很冷,僅僅是勾了勾嘴角,然後將杯子裏的酒一仰而盡。
眾貴女們也附和,她們似乎都有些上頭,或許是本性,也可能是在同性麵前,她們覺得沒必要在那般矜持,變得比以往都聒噪許多,三兩成群又七嘴八舌的相互說著自家未婚夫的種種好,種種不好,但那些不好,也說得繞來繞去,最終變成了一種變樣的誇讚。這個時候,大家似乎都是朋友。
堯群主目光輕抬,移向我這邊。
“沈小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