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二)
大年三十的第一聲雞鳴,就是我解禁的訊號。
這幾天的足不出戶倒是養著了我的惰性,但這大過年的,挨家挨戶都在忙自己的事,街上的店鋪紛紛關了大半,現在也聯係不上季嵐舒,就算是能出去了,也沒什麽事可做。我懶洋洋的睡到巳時,才剛換好衣服還沒來得及洗漱,就看到沈秋帶著一身霜氣出現在我的門前。他同傾玫姑姑說了什麽,姑姑朝我一行禮後便踏出了屋子,沈秋又從身後拿出一個包的緊緊實實的東西遞給我,我甫一接過,團在桌子上的火爐就抬起來腦袋,那黑珠子似的眼睛滴溜溜盯住這個包,小鼻子一聳一聳的,像隻等吃的狗。隨著一層層的揭開,香氣在油紙露出的那刻齊刷刷溢出來,彌漫了整間屋子,裏麵的東西果然不辜負這層味道,是隻油汪汪的燒雞。
離去的傾玫,開葷的燒雞,這已經正式的解了我的禁。
“前些日子,堯郡主送來了帖子,說是年後邀請你去城外的冬紅築賞花泡溫泉。此外這邊還有一封你的信,方府的。”沈秋自火盆邊烤熱了手後從懷中取出信遞給我。
“堯群主?我同她不過一麵之緣。”我皺著眉頭接過,不懂這位郡主是什麽意思。
“她自然不止邀請了你,京都有名望的小姐她邀請遍了。”
我點點頭明白了一場官宦小姐的宴會,邊想著以什麽理由拒絕,邊拆開了那封方府而來的信,不出意料是芝越派人送來,大概的看了下,竟然也是提到了堯郡主的邀約之事。
如此這般,我便去好了。
“什麽時候呢?”
沈秋一愣,但隨即回答道初六。
“我以為你不會想去的。”
“嗯?”什麽意思?我將信折好後看他,有些不解。
“你不是一向對這些姑娘家家的聚會不感興趣嗎,參加的宴會從來都是跟著季家公子的影子。”
沈秋的話不是揶揄,倒是感慨,他知道這些我一點不吃驚,但還是因此羞紅了臉,腦中再轉了轉,沒怎麽猶豫的就像沈秋托盤了我同季嵐舒情意相通的事。
他聽了低頭半晌,沉默不語,我捏緊了手裏的信,想聽他有什麽回應,過了許久,沈秋才發出一聲歎息,抬手揉了揉我的腦袋,微笑:“挺好。”然後又收斂笑意,正色朝我:
“但是,沈歆你要知道,父親是一品驃騎將軍,身後十萬沈家軍,季府小門小戶,夠不上沈家門楣。”
之前沈秋還說過,我及笄以後,季家未提親,便是無意。
或許他縱使心裏不願意我同季嵐舒好,但是自嵐舒那邊回來,我愈發堅定內心。曾經我也想過,高門大戶,有權有勢的官宦子弟縱然心儀我,也不敢貿然求親,雖然大齊官僚連親盛行,但位高權重的沈家子嗣臨星,縱使皇帝沒有疑心,娶我也相當於一把鋼刀懸於頸上。故而,大大方方直接讓媒婆上門的更多富商江湖客。而現在沒落無勢的季府是十分不錯的選擇,沈秋不可能不懂,但還是挑出了刺。
“哥哥。”
我聲音悶悶的,聽起來就憋著股氣,但還是難得叫了聲哥哥。
“嵐舒才華橫溢,心懷抱負,且季家式微,他更多時候需要的是一個契機而已。”
若是往日,我遇見什麽不順心的,或是爹爹、沈秋不順我意了,我定要哭鬧折騰一番,自小到大我便是這一個人,有什麽事不朝著我內心預計的方向發展,我就有種莫名其妙的委屈,這委屈當下就會使我鼻頭發酸。沈秋說季家不配的時候,我已然有些淚花了,但是還是硬生生的壓了回去,盡量冷靜的同他講著我的想法。畢竟季嵐舒,可不是我隨意哭鬧就能解決的事情。
“好,”待空氣都快漸漸凝結的時候,沈秋有力的手沉沉的落在我的肩上,擊碎了我那份前所未有的緊張,“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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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秋的話猶如一顆定心丸,他從來都是靠譜之人,同爹爹一般。
晚上的時候,我一如沒事人,笑嘻嘻的湊過去挽住祖母的胳膊,畢竟是過了段時日,她不像之前那般怒氣大勝,雖然麵容是緊繃的但很快也繃不住來,笑罵我一聲後就給了我一包壓歲錢,隨後還用力的抱了抱我。
“奶奶好久見不著你,現在竟真的成大姑娘了。”
大年三十,她老人家才有種與我幾年沒見的感覺,前幾日的那些板子仿佛不是她打的一樣。過了年我便是虛十七了,該定親了,祖母這番回來正好見證我同季嵐舒。
見祖母對我和顏悅色,爹爹也鬆了口氣,在祖母麵前雖然還端著嚴父的架子眼睛裏卻滿是慈父的柔情,他咳了一聲示意我過去。
“父親新年大吉,萬事如意,心想事成,龍馬精神!”我大聲道。
“嗯!”
收了長輩們的紅包之後,我拎著盒餃子出了後門,往魏淩霜那兒走去。
我本是不願意來的,還為先前魏淩霜向我祖母爹爹告狀說我去十八裏的事生氣,但是後來沈秋告訴我,送我去蜀地那次,爹爹派了便衣侍從跟著,那便衣侍從將我自馬車上逃跑,逛街被魏淩霜逮著的事悉數上報了。
他說著有理有據,聽著著實與魏淩霜並無關係,如此,我便依照往年習慣來了。
除夕夜是熱鬧的,絢爛的煙花此起彼伏的綻放在大齊的夜空中,處處充滿著孩童們的笑語歡聲。魏淩霜雖然無妻無子,但他的相府並非那麽冷清,雖然隻有他這一個主子,但是魏淩霜從不苛待,主仆渾如一家,院子裏不少人在遊戲,管家錦叔風風火火的指揮人去放炮竹,見我來了,和和氣氣笑眯眯地朝我小行一禮。
我向他微笑,想起之前還是音欠時,模樣真的與現在有很大的差距嗎?錦叔就對我沒有任何的疑惑?
雖然腦子裏想得多多的,但是腳下沒停一刻神,七拐八繞的就找到了魏淩霜在那兒。他在燈火通明的正廳前看煙花,身後的桌子上擺了一桌彰顯盛寵的禦賜吉祥菜,身前身後都亮亮堂堂,唯獨一張麵容被明明滅滅的煙花照耀的有些模糊。
“師傅!”
我高聲喊了一聲,他的視線從煙花移到我身上,定定地看了我好久,怔仲住了,我衝他揚起手中的食盒,他甫一皺眉,像是清醒過來一般。
“說了不叫我師傅。”
“好啦知道啦,老師。”
剛拜師時,除夕夜我便會來送餃子,這是祖母說得,魏淩霜隻身在京,從未見過他的父母,也別提什麽妻侶,身邊孤單的連條解悶的寵物都沒有,唯一的弟子便是我了。第一年,半大的我拿著餃子忐忑不安的想過來陪著他打發時間時,便被他府中熱鬧震驚了,想來他並非我們想象中的那般孤寂,遊戲的,表演戲法的,應有盡有。但即便如此,我還是會保留每年除夕夜送餃子的習慣。
“新年大吉,萬事如意!”我衝他彎眸一笑。
對魏淩霜,之前躺在榻上的時候還怨為何我在十八裏偏偏遇見了他,但是,我身後那麽多暗衛,溜不了多遠我就會被抓回也是另一種未演化的事實。故而在後來的時間裏,我的怨氣幾乎完全消散了。
“你也……”
他眼神柔和了幾分,抬頭手似乎想落在我頭上。
“先給紅包!”
他話還沒說完,我微微偏頭,朝他伸出一隻手。
魏淩霜伸出的那隻手,不輕不重的落在我伸去要錢的爪子上,也不惱:“多大了還要壓歲錢,傷養好了?”
“嗨多大的事老早就好了……今天祖母和爹爹可都給我了,沈秋還特意給我了一袋子從南海尋回來的珍珠,個個都有鴿子蛋那麽大,大過年的,到了富得流油的相府,別讓我空手而歸啊!”我給他比劃了珍珠大小後,跑到桌子前,伸手捏起一片油汪汪的燒肉丟進嘴裏,心滿意足。
“那就走個形式。”
他微笑,手中彈了個什麽出來,我伸手接住後好奇的張開,竟然隻是一枚簡簡單單的大齊五寶銅板。
“搞什麽!”我很不樂意,氣鼓鼓的看著魏淩霜。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覺得他總帶著股欲言又止的愁緒,每當我看時就會若有若無地溢出來,似乎他在擔憂著與我有關的什麽,有時候對視上我的視線又躲躲閃閃,又有時呆呆的,絲毫沒有往日老謀深算,高深莫測的樣兒,但現如今,四境之內還算平穩,大齊國泰民安,皇上對沈家縱然有多多少少的忌憚,但現在也僅僅是忌憚,還沒有什麽舉措,他若是擔憂我,沒什麽理由。平時也沒多少時間,像現在這般平靜相處,但既然眼下無事,我望向他的眼神就有些探究的打量,心下有了些不敢置信讓人驚駭的揣測,若他擔心的並非於我,而是他自己有什麽.……
“我覺得不對勁很久了,”我捏緊那塊銅板,“你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不對勁?我能有什麽事?”他不以為然。
我細細瞧著他那張眉清目秀到有些妖冶的臉,臉上紅痣鮮豔欲滴,又想起他那寵臣身份,朝他又湊近幾分。
許是被我看的不自在,魏淩霜臉皮帶了些紅暈,聲音裏都帶了些矜持的扭捏:“做什麽?”
我低下頭去不敢看他,有些局促不安的低聲道:“你是不是被聖上騷.……騷擾了?”
一般的人接近魏淩霜,憑借這一身官袍和臭脾氣就能讓他人敬而遠之,但什麽人會把他欺負至如此,還變得呆滯了,魏淩霜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唯有之下那一人他萬萬動不得。
“什麽?”他聽了這話,呆了,似乎過了許久都沒反應過來,“你再說一遍?”
“師傅,無妨。無論你做何決定,我都會支持你。你若想一走了之,沈家就是你的庇護……”
我看他這幅傻傻的模樣,心裏有些不是滋味,方才安慰開導了幾句,便覺得不對,抬頭隻見魏淩霜咬牙切齒,劈掌朝我而來。本來平靜的天空炸開了第二波煙花,將這漫長的黑夜重新照亮起來,在我和魏淩霜毫無章法的亂毆之中,大齊也即將迎來雞飛狗跳的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