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冰（下）
“沈小姐比我想得來得早啊，早飯吃了麽，”季嵐舒衝我露齒一笑，“我帶了隆慶的點心，不如移步去吃些？”
我點頭，從破曉的小兜包裏拿出三方湯。琅嬛說他近日心神不寧，便最適合喝這清心火又不使體涼的湯品。可又見他麵容輕鬆，毫無被事物所幹擾的模樣。
他將我們帶到李塘湖邊上，那邊的石凳石桌早已鋪上了棉布，桌上擺著幾盤糕點。我沒吃過隆慶的點心，但看著模樣甚是精巧，便順著意從盤中拿了塊，芝越說酥香可口，那位寡言的六小姐也讚許的點頭，我倒是吃不出什麽好壞，跟平日裏吃得無二，但我樂意去嚐試他所喜歡的一切。
我同季嵐舒，自那日壽誕後，除卻那次不期而遇，我們之間的距離無形中拉近了很多，這讓我不禁竊喜。但矛盾的是，我既希望他此刻明白我的心意，又害怕那時便是陌路的開頭，如今這般稍稍的接近，成了我開心的煎熬。
想著想著，我便親自為他倒了杯三方湯，送到他麵前。芝越偏頭看了我一眼，拿糕點的手停下來，眸子裏有些不解。
季嵐舒也有些受寵若驚，接了過去連道了幾聲多謝，我暗自搖搖頭，朝他倉皇一笑，清醒過來，給在座的每個人都盛了一碗。
茶飽飯足，李彥耐不住性子，跳上了冰麵。京都的冬天很冷，湖麵結了兩尺餘後的冰，厚的很，他們準備了鍬和刀，一人一把，女兒家勁小，鑿了半天不過破了冰麵一點皮，我心不在這半壁長的小鍬上，勁使不對地方，眼珠子總是朝別的地方瞧。季嵐舒還是文縐縐的，舉著把長鍬也難掩書卷氣，頗具仙風道骨之姿。倒是李彥和方芝錦大刀子劈裏啪啦，冰花四濺，眾人紛紛遠離，唯恐傷到自己，人不可貌相是真的，這兩人均是京都小有名氣的公子哥兒，如今粗起來，也不遜色莽夫半點。
整了好半天，那冰麵才是被破出一拳大小的小洞。
“可以了！”
我湊過去看了一眼搖頭，心道，這麽小的洞是釣黃鱔呢？
在季嵐舒去拿熱乎乎的豬尿泡準備引魚時，我拿過一邊的長鍬手腳麻利的三下兩下將周邊的冰鑿開，等到那洞直徑到一人腰粗大小後才罷了手，這事我四年前便會做，這鍬做得精致用起來也頗為得心應手。
遠遠的，季嵐舒又快步走來，可能是有些迫不及待，加之冰麵太滑，將臨時，他步子竟有些踉蹌，我朝他那走幾步，矯捷迅速，在他身子後仰之際一把扶住他的腰身，將他實實在在的穩住。
季嵐舒一時有些愣怔，隻知道眨眼，模樣有幾分可愛。
拎鍬破冰，美救英雄，不過片刻之間，我真誠的看著他，又扭頭看看剛才即開始吃驚的眾人，解釋：“我平日裏吃的多，所以比較有力氣。”
季嵐舒直起身子來，看著今非昔比的冰洞展顏一笑：“多謝。”
李彥拿了一根長棍來，插進那冰洞裏攪起水花，為了防止自己凍進冰裏，冬日裏魚都在下層，如果不叫醒它們，也就知道蒙頭睡覺。李塘湖很深，那根長棍極長卻也隻是堪堪夠到底，廢了很大的勁，估計也僅僅是在水底鬧了點不痛不癢的波瀾。
剛才鑿冰，我已然看到他們大吃一驚的目光，有些赧然，現在無論如何是不去了。好在這三個男人關於攪水這種事沒有想過讓女子幫忙，我便站在一邊，同芝越一起，用那用布包著的尿泡暖手。
“有了有了！”李彥突然興奮叫起來，“我看見一團陰影遊動！”
我朝下麵望了一眼，底下烏漆嘛黑，深不見底，李塘湖冰清水混，魚可能還沒上來，我看不見李彥說得陰影。
“將尿泡拿來！”
我聽我家的下人說，農村裏的孩子虎得很，知道冬天魚貪暖，用不起那麽多豬尿泡，便將胳膊伸進水裏用體溫吸引魚來，當魚觸碰胳膊時又眼明手快的抓住。用手，這是窮人家的做法，我以前同沈秋一起，都是備了豬尿泡和漁網的。漁網省時省力，而李彥他們不知道從哪兒知道的主意，將尿泡同餌食同綁，六個餌鉤係數丟進洞裏，一人一個魚竿，彼此相鄰用小板凳坐著，聚眾釣寒江。
季嵐舒一手握著魚竿，眼睛望著這天地，京郊李塘湖後麵便是一座小山，湖麵結了冰，那山覆了皚皚白雪，遠遠見著天地一色，浩渺蒼茫。縱然這李塘湖說小不小，那山說大不大，我突然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但這片霜色裏，我卻能看清片片冰晶，朵朵梅瓣。
我謂道：“這才是天野皓無涯啊。”
他聞言回頭看我，沒有說什麽，眼睛卻彎彎的，裏麵仿佛有星星，一閃一閃的在發光。
“我釣著了！”我耳邊突然傳來女子驚喜的叫聲，是那位一路端莊沉靜的方府六小姐方芝安，此刻難掩激動，費力的拽著魚竿。看樣子還是個大家夥，她身邊的方芝錦連忙站起來幫她。
二人齊心合力終於將魚拖上來，我上前見了也難掩驚色，竟然是烏皮魚！還是兩條！烏皮魚冬日裏可見不到，這種魚暴戾貪食，是種食肉魚，但肉味鮮美，且及其罕見。
“這下可有口福了！”
這魚實在暴躁，拖上冰麵便不停的蹦躂，一蹦幾尺高，摔在冰麵上劈裏啪啦，這兩條魚尾鰭相纏，但後者摔出的聲音卻怪怪的。
李彥也發現了不對勁，他趁那烏皮魚又躍到空中之時，一把將其握住，另一條“烏皮魚”垂在它的尾鰭下，一拖極長。這模樣怎麽可能是烏皮魚，李彥臉色也不好，我心裏突然泛起一陣惡心，湊近看後發現那那團漆黑不是魚皮，而是……
頭發。
人的發絲。
我強忍著不適，用魚竿對那坨頭發挑挑揀揀，終於最後撥了一張慘白的人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