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花事至荼蘼 下
本是同一壺酒，待至此刻再入喉卻一點也不覺得辛辣苦澀。瓊兒放下酒盞，拿起筷架上的黃牙鑲金的筷子，夾起一塊翠綠的筍子放入嘴中，細嚼慢咽，好似個中滋味無窮，喉嚨上下動了一動，咽下。
自說自話道“你知道為什麽他總喜歡夾筍子到我碗中嗎？我知道姐姐最愛的就是這春筍，是以每到一處，飯桌上永遠都會有這麽一道春筍。我原不愛它的味道，可是我想隻要我像姐姐一些，做得更像一些，甚至就連她喜愛的菜我都喜歡，那麽他是不是也會愛上我？”
鳴遠覺得喉嚨發緊澀的慌，那種疼痛到快要不能呼吸的感覺再一次彌漫上來，指尖森冷，凝霜一般。他靜靜的拖開椅子坐下來，不動聲色的深吸一口氣，雙手交疊的放在桌子上，聽著瓊兒呢喃般的說著話。
“可是後來我明白了。在嚴府地牢中我曾遇到過一個人，那人曾說三日之後定會有人來救我，可是我等了整整三天，沒有人來。我想憑他莫殤門的本事，他一定也是早就得到信的。可是為了他所謂的報仇，為了為姐姐報仇，我的性命是不是也就不算什麽了？”說著又夾起另一盤色澤鮮豔的菜放入嘴中。
“你們都有你們手中的籌碼，都有足以另嚴世藩畏懼的東西。嚴世藩以為隻要抓住了我就可以要挾你們，可是我想，我原是不值得那麽多的，是不是？比起那些天下棋局，我不過連局中的一枚棋子都比不上。”嘴上沾著油光，手背帶過，紅色的胭脂在唇角暈開，腥紅一片，看著無比的狼狽。
天下之大，我隻不過是一個小女子，我期望的不過是有那麽一個存在，足以讓我去倚靠托付。姐姐走了，爹爹也被嚴世藩殺了，我隻剩下一個人了。
“所以在懸崖下麵我醒來的時候，我不再期待會有誰來救我，既然這天下沒有能讓我倚靠的存在，那麽我唯有倚靠我自己。石室之中那麽多天，我就是這樣過來的，我想我要活下去，我要活著看嚴世藩，看嚴氏一族是怎樣死的。”說到這裏的時候瓊兒麵上一片平靜，仿若偶遇街頭最普通的寒暄一般。
“可是為什麽是你，為什麽偏偏是你，為什麽偏偏是你救我上來的，為什麽你偏偏要是嚴世藩的兒子？”說到這裏去瓊兒想起無數個夏日裏看過的話本子，那些故事中的男女主角在良心相許風花雪月之後發現對方竟然同自己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那時她想普天之大，怎麽這樣的兩個人偏偏就遇上了呢，這未免也太巧了吧？
隻是在這一刻她才明白，那種所謂機緣巧合帶來的可笑卻又笑不出的苦痛，這還真真是造物弄人啊。隻是或許這就是命，命裏注定他們會遇到，命運在一開始沒有告訴她，因為佛言：不可說。
紅色的燭光將一切都染成了紅色，仿若開至荼蘼的繁花一般妖嬈錦繡，隻是內裏的腐敗隱藏其下又有誰能看得出來？這世事如此汙濁，人心如此難測，她如果不曾步入這濁濁塵世，不曾見過這讓她滿目瘡痍的叵測人心，那麽她是不是就依然還是那個單純的丫頭。
“這一切都是嚴世藩逼我的，是他逼我的。”鳴遠知道這個他指的不是嚴世藩而是墨良，玉一般的手指關節由白至青。“是他們逼我的，我要他死，我要嚴氏一族用血來洗清我父親和我全村人的仇恨。”瓊兒抬頭，眼中的淚水還在流淌，淚水背後的目光卻是從未有過的堅定。
鳴遠靜靜的走到瓊兒身邊，拿下瓊兒手中的筷子，依舊笑著低頭望著瓊兒。“瓊兒，我既然救了你回來，就不會讓你無所倚靠。嚴世藩自然是要死的，嚴氏一族都會為你的父親陪葬。無論你選擇用什麽方法，我都會在這裏，一直都會，永遠都會。”
歲月綿長，在這涼薄的世間若是真的還能有所倚靠，那麽是不是應該就此緊緊抓住？
瓊兒，若是先一步遇見你的人是我，那麽此刻的你是不是就不會如此苦痛？鳴遠想起自己還很小的時候，那時他也還是一個單純的孩子，那時他還不知道自己身係的會是朝廷巨貪一族的衰敗。後來南疆王族叛亂，他親眼見到兄弟殘殺，最親的人之間相互用最齷齪的計謀。
終於他變作了如今的鳴遠，後來母親死了，他知道了一切，來到了京師。再後來他遇到了瓊兒，那個目光純澈的女子，最初他不過是想用心嗬護，像保護自己偶然找到的兒時弄丟的珍寶一樣。後來他逐漸發現自己的心不再為己所動，那大抵就是情的滋味吧。
情之一字，唯有不懂才不會痛。
“那園子中放的那些錢財並不是嚴世藩賄賂你的？”
鳴遠望著地上裝過毒酒此刻已經空了的白玉酒盞，一絲苦味爬上嘴角，卻仍舊保持著淺笑。“那些事嚴世藩讓我向你求親的聘禮，他仍舊不知道你已經不是他派來的人偶，所以仍舊希望用你來進一步牽製我。”
輕觸了觸鳴遠冰涼的手指，心中不禁懊悔，為何要將自己的苦痛傾倒在他的身上。他心中又該是怎樣的苦呢？“我已經沒有家人了，連師父都沒有了，這麽些聘禮該是要送到哪裏去呢？”
鳴遠的手僵住，反握住瓊兒溫暖柔軟的手，“你這是答應了？”就算這隻是應了嚴世藩的一計，無論如何她都是應了的。
瓊兒試探的將鳴遠的手包住，試圖將那雙冰涼的手捂暖。“瀧煙姐姐還算是姐姐的故交，這禮單就送到她那裏吧。至於這財寶，不如就送到南疆去吧，那邊的災民比我更需要這些。”這黎民蒼生天下棋局她也要參與其中，成為操局人之一。
鳴遠的手動了動將瓊兒攬到胸前，“好，就依你所言。明日我便將禮單送到煙花三月樓中，順便下山通知嚴世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