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 斷弦
常言琴瑟和鳴,從古至今都以琴相喻夫妻和睦,妻子驟亡稱為斷弦。若然這琴在大殿之上斷了弦,便是不祥之兆。平日也就罷了,隻是今日是皇後生辰之日,蘇絮觸了這樣的忌諱,恐怕霍景嵩再寵幸她,也不會輕易遮掩過。輕則失寵,重則獲罪也是未可知的。
白檀與春如瞧著琴弦折斷,皆是神色難看。春如嘴唇發白,怔怔道:“娘娘,這琴弦斷了可是不祥之兆!”蘇絮心裏一時七上八下,一陣默然,腦中飛快思慮,半句話也說不出。白檀兩人瞧著,也不敢出言亂了她的思緒。蘇絮一手按在琴上,心內又氣又急。殿內寂靜無聲,夜風清幽而過,惹得她更添煩愁。
三人正思慮沉吟間,便聽叩門聲響起。蘇絮眼波一掃,睇了春如一眼。微微頷首。春如慢步過去,開了門。敲門的人正是怡妃的近身侍婢映春,春如不動聲色的攔住她道:“徐姑姑可是來請我們娘娘的?”
映春被攔在外麵,不禁抬眸狐疑著往蘇絮那一處看。蘇絮此刻正背對著她站在琴前,一隻手無意撥著琴弦,便有清淩淩的樂聲溢出。映春蓄笑與春如道:“怡妃娘娘問敏貴嬪什麽時候能上殿?”
春如含笑,極是沉穩道:“平常我們娘娘彈琴之前都要調調琴音,請徐姑姑幫我們娘娘回稟怡妃娘娘,再稍等片刻可好?”春如這話說的極是客氣守禮,映春聞言一笑,自然不好再催促。隻客套的應了,便轉身回去怡妃身邊。春如掩上門,進前憂心忡忡道:“怡妃那邊已經催促,這可該如何應對!”
白檀緩緩歎氣道:“怡妃將壽宴設在了蓬萊洲,出了這樣的事兒,咱們連回去取的時間都沒有。如今皇上與皇後都知道娘娘要彈琴,推脫不得,實在騎虎難下。”
蘇絮冷聲笑起,“隻怕怡妃早就設計好了,饒是她腹背受敵,也能將我算計進來。”
春如遲疑著開口,“也未必是怡妃!”
蘇絮鎮一鎮心神擺手道,“必定是怡妃,她方才邀我一同表演,就是想讓我說出口,便反悔不得。若是我當真提前發現,有她在,我也不能拖著遲遲不上殿。”
春如咬唇恨恨道:“怡妃如今腹背受敵,還要騰出手來算計娘娘。實在太過陰險狡詐!”
蘇絮蹙眉,斂容低聲道:“再說這些都是徒勞無用,先將棘手之事應付下才好!”
白檀沉吟著開口問道:“之前奴婢曾見過寧容華奏的詠歎調,隻用了兩三根琴弦,配上詞,也算婉轉動人。”
蘇絮歎息著出言,“寧容華是多少年的功底,我雖也知曉一二,卻沒有萬無一失的把握。皇上最忌諱的便是當眾掃興,丟了臉麵之人。”
白檀大為遲疑著道:“隻事如今已然沒有反悔的餘地,娘娘如何能不彈這琴。”
蘇絮冷哼一聲,“若是手傷了,還怎麽彈琴?”她話罷,轉頭吩咐白檀道:“去請英貴嬪要一碗熱茶,越熱越好。”
春如不忍道:“裝一裝樣子便是了,娘娘實在不必傷及自身。”
蘇絮垂目,輕聲開口,“該如何做我心裏有數,去吧,不宜耽擱,越快越好。等一會兒你就去盯著備茶的宮人,以便在她到殿門口的時候撞過去。到時都瞧見,才能不落懷疑!當心一些,別讓人瞧出了破綻。”
春如與白檀應著偷偷下去,蘇絮一手狠狠攥緊琴弦,咯的她手掌發疼。未過多時,白檀便悄然回來。“奴婢去尋了英貴嬪在外守著的香茹姑姑去說,如今已經教人備下熱茶了。”蘇絮低頭嗯了一聲,又將幾根琴弦緊了緊。
白檀極是不解,“娘娘緊這琴弦做什麽?”
蘇絮抬眼,眸中精光一輪,“這件事我不想深究,卻隻怕有人要抓著不放,非要讓我出醜。若真是如此,就盡管瞧瞧是誰的本事更大。”蘇絮話落,春如也快步進門道:“香茹已經去叫人備了茶,那宮人正準備,娘娘此刻出門,約摸著會與那宮人在殿門口碰見。”
“知道了,你這就去告訴怡妃。說我準備好了,現在就可以上殿去。”蘇絮讓白檀抱著琴,略有所思的斂衣起身。
春如應下,隨著她二人出門。蘇絮帶著白檀腳步匆匆的往正殿去,至正殿廊下時,端茶的宮人正與蘇絮照了麵。蘇絮微微咬唇,亦發加快了腳步。她垂眉去理著因為疾步走來而有些散亂的穗子,眼梢正落在那宮人身上。眼看她抬手就會撞上,卻忽然別人拉住了手臂。
她心下一驚,猛然回頭。此人確並不是別人,正是怡妃笑意嫣然的拉著她的手臂,溫和道:“蘇妹妹怎的這樣步履匆匆,可是本宮催的急了?方才險些撞著那滾燙的熱茶!”
蘇絮心裏免不得要氣怒,卻還是捺著性子,極為恭敬感激道:“虧得怡妃娘娘拉住了臣妾,否則傷了手,便不知道該如何為怡妃娘娘彈琴奏樂了!”
怡妃和顏悅色道:“彈琴奏樂都是其次,隻怕這熱天裏,燙傷了實在難熬的很!”
“勞姐姐費心關懷。”蘇絮話落,不住在心中暗自冷笑。為怡妃讓出了路,請她先行進門。春如驚慌不已,麵色慘白的顫聲道:“娘娘,這……這可如何是好?”
蘇絮蓄著矜持笑意,很是春風滿麵。她別過頭壓低了聲音道:“沒有什麽,她不給我活路,便是不給自己活路。”白檀曉得蘇絮還有應對的法子,雖也十分擔心,卻到底能穩住麵上的神色,波瀾不驚。
蘇絮隨著怡妃上前兩步,兩人同時跪地問安,又道了幾句恭候壽辰的吉祥喜慶之語,便各自去了擺著筆墨紙硯與琴的案前。怡妃取筆沾了墨,思慮著緩緩在紙上揮灑起來。白檀將琴放好,蘇絮欠身盈盈坐下。她心中頗為沉重,心懸在嗓子眼兒一般七上八下。
琴弦需鬆緊適宜,若太過緊繃,自然會斷。隻是若將琴弦鬆緊調的適當,琴弦不會斷,隻會割破手指。蘇絮便是做的此想,若在大殿之上被琴弦割破手指,自然會引得霍景嵩疑心有人動了琴弦。可說來,這件事也著實有些險,蘇絮隻能將《長恨歌》的調子改改,她卻不曉得能不能安然彈出來。
蘇絮玉手輕抬,用纏臂金攏住寬大的袖擺,柳眉微揚,笑的嬌豔而婉轉,仿佛一隻晨間初初綻放的薔薇,猶帶微露。“臣妾琴藝不精,隻怕在皇上與皇後娘娘麵前獻醜。故而準備了詩經開篇,歌頌後妃之德的《關雎》,彈得是詠歎調。”
霍景嵩興致頗高,笑吟吟道:“你的琴音朕又不是沒聽過,實在不必過謙。”蘇絮心中大安,笑意盈盈的頷首。斂衣抬手落在攬清暉之上,左手壓住琴弦,右手隻輕輕撩撥未斷的琴弦。將《長恨歌》稍作改動,便極為輕柔婉轉的吟唱起《關雎》。蘇絮的聲音輕軟纏綿,將彈奏的生澀隱匿其中,分散了殿上諸人的注意。
她右手輕櫳慢撚,很是小心指間的力度。隻是琴弦挑著她手指肚,未唱到一半,右手的手指便已經磨得通紅,疼痛不已。她強忍住痛意,將歌聲揚起,清淩淩的聲音隨著琴聲婉轉直上,雖不是極佳的,卻也很悅耳耐聽。
蘇絮忍著痛勉強歌完,眼眸一轉不轉的笑凝著霍景嵩。她手指已經被割破,這刻滲出血珠子從攬清暉的絲弦上一滴一滴的落下。她勉強收尾,抬眸瞧霍景嵩正盯著手指上的殷紅血色,眉心不住的顫動。蘇絮落下手,允自將帕子挽在手中纏了一圈,蓋住方才被琴弦割破的手指。
怡妃一首詞早已做完,正呈給霍景嵩與顧臻兩人看。帝後看完,內監便按照皇帝的意思,揚聲讀了出來。她文辭華麗,洋洋灑灑頗為大氣深邃。殿上之人,無不交口稱讚。
眾人一時歎完,蘇絮左手左手攏著絹子,緩緩進前道:“眾位姐妹才華過人,隻怕臣妾拙計實在讓諸位見笑。臣妾另親手繡了五福捧壽的香囊,也算能這壽禮彌補一二。”
殿上諸人如何瞧不見蘇絮的手被琴弦所傷,隻是見霍景嵩不言語,自然也無人敢提及。倒是安定大長公主很是和藹慈善的笑道:“敏貴嬪實在太過謙遜,本宮聽著,隻覺著繞梁三日,不絕於耳!”這殿上最大輩分的人開了口,自然無不應和誇讚。
霍景嵩瞧著蘇絮不動聲色,也不多言旁的,含笑對她招了招手道:“既是如此,你便親手呈上來!”
蘇絮轉眼睨了白檀一眼,白檀便恭謹的將帕子遞了過來。她右手接過,左手隻是象征性的用指尖捏著,緩緩往帝後的膳桌去。蘇絮進前福身,乖順著笑道:“臣妾恭祝皇後娘娘,長樂無極,萬壽無疆。”
顧臻含笑接了那香囊,“難得你這般費心,生受了!”蘇絮手上的絹子滲出的點點血跡,便毫無遮掩的露在了霍景嵩的麵前。霍景嵩薄唇微抿,眼中盡是波瀾不驚的淡然神色。他這般瞧的蘇絮很是不安,卻到底要捺著性子將手收回,心裏跟著空落淒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