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4 示情
蘇絮昂頭起身,讓白檀等人伺候著更衣。也不急穿上鞋襪,隻赤著一雙腳由宮人引著進了太極宮的內殿。她隨意的盤膝窩在殿內的羅漢床上,拈著點心細細的用著。烏黑亮麗的發絲隨意披散在側,散不盡的濃濃小女兒情態,溫婉俏皮。
從前在木蘭行宮的時候,霍景嵩最愛她這副無拘無束的樣子。皇後也曾與她說,皇帝看久了旁人俯首稱臣,或許更要一個能與他分甘同味,又最曉得眼色,懂得什麽時候該恭敬謙卑,什麽時候該恣意隨心的人。
更漏細細的聲音,綿延在太極殿四壁。雨聲纏綿,再不複方才滂沱之勢。蘇絮允自發著呆,一隻手轉著發梢。靜靜的聲音,顯著霍景嵩步入大殿的聲音尤為清晰突兀。蘇絮隻當做未聽見,仍舊安穩的坐著。
霍景嵩隨手揮退了殿內的侍從,邁步走進蘇絮。她的發梢還濕漉漉的沾黏在一起,年輕姣好的麵孔,在燭光映襯下,是很清麗秀氣。
蘇絮垂眼,瞧見明黃靴子。忙抬頭,撞上霍景嵩的眼眸,便有些匆忙的要起身請安。霍景嵩擋了她,輕柔的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兩人之間,皆是一瞬的怔愣與尷尬。蘇絮一味的低頭轉著自己的發絲,她不是不緊張與憂心,可最終也要把那些遲疑統統咽下。
“大雨天,怎麽自己跑到禦花園裏?”霍景嵩收了手臂,坐在蘇絮對個。瞧著碟子上半塊糕點,眉目微鬆。
“去齊姐姐宮裏坐了一會兒,後來,聽說衛良媛被賜死。一時五味雜陳,才想出去走走。”她低眉,眉眼間是說不盡的抑鬱憂心,“‘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係也難羈,一人東西南北各分離。’那日,也是個雨天。如今算算,竟仿佛過去了許久,又仿佛就在昨天似的。”蘇絮這話說的極盡情意,很打動人心。
她記得那日,是為霍景嵩擋暗箭之後的事兒。霍景嵩心裏無限感懷珍惜,特賜綰字給蘇絮作為小字。她當時心裏無限愧疚,如今卻全然沒有了。她陰差陽錯的讓霍景嵩誤以為自己甘願為他舍棄性命,得到他那樣多的情意與眷顧。如今時過境遷,再與他憶起從前的事兒,便隻留在心中唏噓不已。
霍景嵩也是一陣恍惚的感歎,在暗箭之前。或許他並未將蘇絮放在心上。可她奮然擋在身前的那一刻,著實大大震撼了他的心。是以,當有人說這些或許是蘇絮有意設計。才會在心裏大失所望,他想到此處,不由動情的拉住了蘇絮的手,“所幸,一切都是冤枉的。”蘇絮低垂的眉心微微顫動,方才有些忐忑的心安下大半。
見蘇絮默然半晌也不說話,霍景嵩緩緩鬆了手,靜聲問道:“怎麽?如今還不願意見朕嗎?”
“並不是。”蘇絮未及抬頭便衝口而出。唯有這樣,才能讓一向多心的皇帝覺著蘇絮一切皆是出自真心。“嬪妾隻是怕,怕皇上已經厭棄嬪妾。”
霍景嵩伸手輕輕抬起蘇絮的下頜,她此刻雙眸溢滿了水霧,頗為楚楚可憐。霍景嵩眸色溫柔,緩緩道:“之前朕說過,等這件事情告一段落,就要讓你心裏想說的話都說給朕聽,朕也有話對你說。可兗州和蘇家的事兒,牽涉出太多。朕料理至今,才難得有些空閑。”
蘇絮別過臉,將袖子裏掖著的絹子取出。“好好的生出這樣許多事,讓皇上勞累至此,也是嬪妾不好的緣故。”
霍景嵩沉聲一歎,“還是那樣的性子,什麽事兒都要往自己身上攬。”他微頓,慢聲慢氣的與蘇絮道:“把你一肚子想說又說不出的話都告訴給朕吧。”
“皇上之前與嬪妾說,長揚宮偏僻,問嬪妾要住到什麽時候。”蘇絮語中微微哽咽,勉強將這話說出來。霍景嵩開口低唔一聲,“那日你神色冷清寂靜,一點笑意都沒有。讓朕也大為失望心寒。”
蘇絮聞聽此言,心中一涼,險些要冷笑出來。卻到底忍住,麵上仍舊是鬱鬱難過之色,幽幽道:“嬪妾被禁足的那日,菱兒忽然跑過來問嬪妾。好好的,為什麽要搬去長揚宮。”蘇絮抬眼,定定凝著霍景嵩,“嬪妾告訴她,長楊宮四周遍植柳樹。到了春天,柳絮飛舞,就好像四月雪。嬪妾的閨名也有一個絮字,楊花柳絮。皇上若非心裏有嬪妾,如何會為嬪妾選這樣一間宮殿。”蘇絮眼中含淚,嘴角允自挑起,“這樣說著,嬪妾自己心裏也信了。日子再苦,心裏也舒服了。”
霍景嵩微怔,起身將蘇絮攬在懷裏,“朕如何不曉得你待朕的心意,那日你有那麽多委屈的話要與朕說。可是聽說朕幾日未曾好睡,你便什麽都說不出來。朕就曉得你於心不忍,曉得你這樣惦記著。”
“嬪妾身無長物,除了一心惦記著皇上。還能有什麽給皇上呢?”蘇絮寥落一笑,很是傷感,“隻是這些都再平常不過了。”
霍景嵩緩緩擺首,“你一片丹心,除了你,還會有誰甘願為朕不顧性命呢。”
蘇絮附在霍景嵩懷裏動情的哭著,心裏哀傷悲涼不止。“嬪妾是曾怨懟過皇上委屈冤枉嬪妾,可說到底,嬪妾也有許多的不是。嬪妾既是傷心,又是害怕。”
霍景嵩將她的身子扳起,笑吟吟望著她,“朕有委屈你的地方,你也有瞞著朕的時候。說來說去,都是咱們沒有誠心相對的緣故。往後朕會事事多聽多信你,你也不可再瞞著朕了。”
蘇絮輕柔的點頭,乖順道:“如今想來,嬪妾身在宮裏,最親最近的人,也唯有皇上。”她低眉婉聲道:“嬪妾此生,唯一的依靠便是皇上。往後實在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霍景嵩深以為意的頷首,微笑道:“如今朕與綰兒前嫌盡除,往後必定也不會再有嫌隙疏遠。你總要像今天一樣,在朕的身邊。”
蘇絮低低頷首,溫柔抬眸。伸手撫著霍景嵩的臉頰,曼聲徐徐道:“皇上這些日子費心朝政,瘦了這麽多。教人看著怪心疼的。”
霍景嵩握住他的手,目中帶著深切的笑意,“你也曉得心疼嗎?倒是你,原本就有風寒,又再大風口裏跪著。進來的時候,麵色紫青,還不肯吃東西。”
“嬪妾當時又是愧疚,又是懊惱,又是害怕。”蘇絮低眉,撇著嘴小聲道。霍景嵩拉著她坐下,撫了撫她鬢邊的碎發道:“是為著朕,還是為了你家裏的人才那樣。”
蘇絮心中一動,曉得這話兩邊都不能說。靜默半晌,才開口道:“是嬪妾不願意自己一錯再錯,與皇上漸行漸遠。”
兩人正說話間,吳德全進門道:“皇上,江大人已經用了茶點。等著皇上回去,薑湯也已經煮好了。”蘇絮雙頰一紅,立時從霍景嵩的身上起來。低聲道:“江大人還沒走?”
霍景嵩笑嗬嗬道:“朕想著太極殿還有人等著,這些事兒一時又說不完,就讓江詠先用些點心。”
蘇絮垂首,細聲細氣道:“嬪妾用過薑茶就先回長楊宮,也恐怕淋雨生了病,再感染風寒過了病氣給皇上。”
霍景嵩忙起身,扶著她的肩膀讓她安坐,“外麵雨還在下,你衣衫單薄,這樣折騰對身子越發不好。留在太極殿吧,朕今晚有許多事要處理,你不必怕過了病氣給朕。”他親昵的點著蘇絮的鼻尖兒,嘴角噙著笑意道:“安心睡吧,養好氣色等著明日起身接朕的冊封旨。”蘇絮心中一喜,麵上卻仍是驚疑著笑道:“冊封?”
霍景嵩“嗯”了一聲道:“若非之前的事兒,如今算來,你也該是容華位份。一是為著蘇雲飛以身殉國;二是為著冤枉了;三也是朕心裏所想。該給你個容華位份。”
蘇絮立時福身,靜靜他道:“齊姐姐因為有孕才得以晉封容華的位份。皇上若是因為嬪妾受了委屈,隻封了承嫻便好。嬪妾並不在乎位份,皇上有心,嬪妾便已經是喜不自勝了。”
霍景嵩搖首拉她起身道:“朕曉得你一向不在意這個,可朕已經委屈了你……”
趁著皇帝語頓,蘇絮不由出生打斷,“嬪妾如今再不委屈了,更何況,嬪妾當日無故被冤,如今齊姐姐有孕,又險些被旁人陷害。焉知不是旁人嫉妒的緣故,嬪妾一心所求,隻希望能平平安安,再無事端便好。”
霍景嵩緩緩點頭,拍了拍蘇絮的手背道:“英容華的蟹肉被掉換成魚蓉一事,也著實讓她受了苦。你若是擔憂這個,朕連著她一起進封便是。”
蘇絮微微蹙眉,撇嘴一笑道:“若是這樣,皇上要一並進封的又有多少人呢。先不說旁的,嬪妾因著兄長的緣故被進封,聽聞寧貴人的父親這次也出了不少的力。若是隻進封嬪妾,恐怕六宮後妃都要為此寒心了。”
霍景嵩嗬嗬一笑,抬手輕輕刮過蘇絮的鼻梁。“曉得你一向是最周全的,咱們往後拖一拖再說也無不可。既然要好好進位分,不止是英容華與寧貴人,連著葉貴人,怡妃與惠貴嬪都該進一進。”
蘇絮聞聽怡妃二字,眉心不住的跳。心裏也開始煩悶起來,隻得含笑對霍景嵩道:“時候不早,皇上別讓江大人久等,早些過去,也早些議事。”霍景嵩頷首應下,又說了些囑咐蘇絮的話才闊步出門。
蘇絮瞧他走了,才與王均道:“去叫白檀進來伺候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