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 威逼

  燭光搖曳,晃著紗帳生紅。顧臻蒼白的麵容仿佛升起一絲血色,她又是艱難,又是不舍。卻到底將滿心的情緒壓在胸中,端著皇後一向的矜貴與高華。沒有半分的慌亂、愴然,“去年十月,你便與本宮說,生下泓兒大為凶險。若執意如此,恐怕最終會傷及性命。當日本宮心裏,存了半分僥幸。如今看來,你當初所言非虛。本宮曉得自己的身子。現在問你,你便如實回答。憑你的本事,到底會保著本宮活到幾時。”


  昭雲歸胸中大為不忍,緩了緩心神,才能恭敬回話。“少則三月,多則半年。”他強穩著語氣,盡量平靜,“娘娘為保二皇子康健,拿自身作筏子,虛耗太多元氣。如今,即便下臣用上大補的藥吊著,也隻怕治標不治本。內裏已經被掏空,微臣雖不忍,卻也無計可施。”


  顧臻心裏酸苦,咬著牙根兒瑟瑟道:“今日的話,除了你與本宮,不得再讓第二人知曉。”


  “是。”昭雲歸喏喏的回了,便再不發一言。


  顧臻的聲音已經完全平息下來,不複方才因為不甘與悲苦而略略顫抖失神的模樣。“那就用你的本事,讓本宮多活些時日吧。”


  昭雲歸抿唇頷首,“微臣遵命。”他語頓,很恭謹的與皇後叩頭,“蘇家的事兒,微臣感激不盡。代蘇家兄妹,叩謝皇後隆恩。”


  顧臻極輕的嗤笑一聲,怔怔道:“你不必謝,本宮雖不曉得昭大人究竟欠了蘇雲飛什麽情。可如今卻十分安心了,”昭雲歸發愣,抬頭去看紗帳後顧臻模糊不清的麵容。顧臻轉頭,伸手將簾幔撩起,直直的看著昭雲歸道:“如今敏嬪欠了本宮的,你也如是。昭大人既然是如此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人,那麽來日,必定也會將本宮的事辦的極好。”


  昭雲歸心中尤為驚疑,忍不住低聲問道:“來日,來日皇後娘娘想要微臣做什麽?”


  顧臻將延泓放在床榻的裏麵,為他蓋上小被子。頭也不抬,慢悠悠道:“不是什麽難事,昭禦醫一如既往的護著敏嬪便是。”她忍不住拍著延泓,笑眼看著他,“本宮的皇兒,來日必定要繼承大統。你說是嗎,昭大人?”


  昭雲歸胸中打鼓,雖是一陣止不住的驚懼,可到底穩住陣腳了,鎮聲道:“繼承大統這樣的事,既不是微臣說的,也不是娘娘說的,全憑皇上定奪。”


  “定奪?皇上賜二皇子‘泓’字,不是已經定奪了嗎?”


  昭雲歸隻覺著背上浸著冷汗,“大齊曆代君王,皆是有德有賢者居之。”


  “昭大人豈不聞‘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之言。”顧臻說了大半天的話,不免有些疲乏,精神短。也實在不願意與昭雲歸兜轉,直直道:“泓兒是本宮與皇上的嫡子,往後,再不會有其它的皇子尊貴過他。本宮與皇上少年夫妻,自是情誼深長。霍氏與顧氏的血脈,向來都不會差。來日必定是本宮的泓兒繼承大統,你若念及本宮的恩德,也想著敏嬪在大齊後宮的日子好過。那麽往後,你隻能一步一步護好本宮的泓兒無虞,替他鏟除路上的絆腳石。”


  昭雲歸再無往日清明冷靜之心,如今滿心被後宮暗湧壓得喘不過氣。他顫聲道:“微臣何德何能,恐怕辜負皇後娘娘重托。”


  顧臻咬牙,恨恨道:“昔日許霖如何讓本宮用下虎狼之藥而不自知,最終傷身更險些再不能生子。這樣的本事,你既比他醫術高超,也必定比他精通。”


  昭雲歸供職太醫院,從來都是秉承醫者父母的仁心。如今驟然被顧臻這樣指點,忍不住出言勸道:“當日許大人行差踏錯,是害了皇後。可其它妃嬪皆是無辜,微臣是醫者。無論是救治皇後娘娘,還是旁人,皆是心同此心。不敢有一絲一毫的錯待。”


  “心同此心?”顧臻停下,忍不住一陣咳,“那昭大人當日為何不幫夏氏奔走,心同此心?”顧臻諷刺一笑,話裏有話道:“恐怕昭大人待敏嬪,必定是比旁人用心了。”


  昭雲歸如遭雷劈一般,驚懼不已。卻不得不強忍住,恭聲與皇後道:“下臣,下臣……”


  顧臻冷聲笑道:“大人不必與本宮解釋,無論你是什麽樣的心。最好不要露出一絲一毫,否則不僅是害了你自己,更害了敏嬪。”她定定望著昭雲歸,牽唇緩緩道:“當然,沒有便是最好。”皇後越是這般,便讓昭雲歸越是忐忑。


  顧臻語中滿是倦意,幽幽笑道:“昭大人自己瞧瞧,禦醫院的眾人,哪一個是可以獨善其身的?在後宮,不是這邊,既是那邊。昭禦醫想要一腳兩船、左右逢源,那麽趁早斷了這個念想。在大齊後宮,隻有立場堅定的人,才能活得長久一點。就仿佛許霖,他若真投靠本宮,太後也不會放過他。”


  昭雲歸垂首,沉聲道:“微臣謝皇後娘娘教誨。”


  “今日不早了,本宮希望昭大人回去好好思量一番。保著本宮的泓兒,就是保著敏嬪,保著你自己。”她轉眉,低低道:“本宮到時會稟奏皇上,將泓兒養在敏嬪膝下,也會讓顧家全力支持她。當初,是你告訴本宮,敏嬪是堪用之人。如今本宮要重用她,你可不要為她拆台。”


  昭雲歸額上浸著細密的汗珠,他卻並不敢抬手去擦。他不知道昔日自己求皇後救人之托,對於蘇絮往後的日子是怎樣的影響。更為惴惴不安起來,顧臻揮手道:“回吧,也請昭大人好好思量,本宮等著你的回音。”昭雲歸如逢大赦一樣的退出了鳳寰宮。


  夜間寒風凜凜,吹打在他的衣袍上發出烈烈的響聲。昭雲歸麵色慘白,中衣被浸透了大半。小於子提著藥箱跟著昭雲歸走在永巷裏,這三轉五轉的,便不覺走到了長揚宮的外。


  長揚宮的垂柳抽出了嫩黃的枝芽,楊柳春風卷著柳絮飛起,蹭過昭雲歸的臉頰。小於子瞧著昭禦醫不同往日,不由擔憂道:“大人,昭大人!”


  昭雲歸恍然回神,竟不覺自己身在何處。“怎麽?”


  小於子回道:“大人若是這刻要給敏嬪小主請脈,也恐怕敏嬪小主早就睡下了。”


  “回禦醫院。”昭雲歸話罷,打發小於子提燈走在前麵,他仰頭,瞧了一眼長揚宮的金漆禦筆匾額。吸了一口冷氣,微微搖首走過。昭雲歸心中隱隱作痛,他想,這樣虛妄的愛情,終歸要被深埋在永不見天日的地方。它還未及被蘇絮撞破,便要狠狠的被扼死。昭雲歸終究是不忍心的,卻如何敢讓蘇絮有那樣的危險。他自嘲一笑,想蘇絮之前步步驚心,被人算計到險些身死喪命。而自己除了向皇後求乞,還能用什麽法子讓她過得好呢?

  而蘇絮此刻並不曉得昭雲歸滿心掙紮的從長揚宮門口經過,她正坐在屋子裏。旁邊坐著一身湖藍宮裝的女子,切切的哭著。綠楊便為她上著藥,邊寬慰她。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蘇絮嫡母的兄弟,獲罪的曲肅之女,名喚曲寶憐。


  蘇絮今日原本是同齊相宜一道回宮,送了她至未央宮,自己便扶著白檀往長揚宮走。彼時已是夜深,小康子提著燈籠正走著。便聽見不遠處有人哭號,蘇絮心裏好奇,便同白檀等人前去查看。


  一名宮女披頭散發正被人追打,哭的好不淒慘。蘇絮忙喝止住,怒聲道:“即便是要打奴才,也不瞧瞧時間,地點嗎?”


  來人瞧清了是蘇絮,立時噤聲不敢再責打那小宮女。跪地與蘇絮道:“敏嬪小主吉祥,奴婢是尚食局的,這宮女把給英容華準備的魚缸子碰碎了,鮮魚死了大半。”蘇絮初初一聽,便覺著這番話說的實在蹊蹺。


  小宮女聽見敏嬪二字,慌忙抬頭撲倒蘇絮腳邊,哭喊著叫道:“三姐姐。”


  蘇絮麵上微楞,聽著這聲音略略有些耳熟。那尚食局的宮人也是跟著一怔,回過神來,便伸手扯著宮女的頭發,抬手一個大嘴巴狠狠的打在了宮女的臉上,啐了口罵道:“長了狗膽的賤蹄子,敏嬪豈是你隨便叫的!”


  宮女大哭不止,急急與蘇絮道:“三姐姐,我是曲寶憐,二舅爺家的寶憐。”


  蘇絮聞言便忙俯身去看寶憐的臉,她麵上是紅紅的指痕,以為方才的追打,發髻也鬆散下來。蘇絮細細的去打量她,想起曲肅因貪汙河款,捐納買官而獲罪滿門抄斬。隻是未滿十六歲的男兒發遣卑沙城永不得回朝,未滿十六歲的女子便被納入掖庭。如今算來,曲肅的幾個女兒,大都沒滿十六歲。曲寶憐是曲肅的二女兒,姨娘所生下的庶女,如今也不過十二歲而已。蘇絮瞧著她的模樣大為不忍,親自將她扶起來道:“隨我回宮整理整理,旁的話等收拾幹淨了再說吧。”


  曲寶憐極為欣喜,忙點頭。尚食局的宮人如何肯,張嘴攔道:“那可不成,寶憐犯了錯。奴婢還要帶她回去受罰呢。”


  蘇絮也不理那人,拉著寶憐直直的走了。白檀一手隔開宮人伸出來的手,麵無表情道:“這位姑姑,就算宮人犯了錯要受罰,也沒聽說不讓睡覺的道理。如今瞧著寶憐那丫頭的樣子,似乎也被發了不少。若是姑姑怕因為弄壞了英容華的魚而讓容華小主不悅,大可放心。敏嬪自會向英容華求情。若姑姑還是非要帶那丫頭回去,那便等著我們小主問完了話。天大的事兒,奴才也不能越過主子不是!”白檀這話堵得那宮人啞口無言,也隻得自認倒黴。立時垮著臉怏怏不樂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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