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 陳情
吳德全在內室向書房外的太監高喊一聲“傳膳”,鵠立在殿外的太監便是一聲遞一聲的傳了下去。不過半刻的功夫,幾十名穿戴整齊的青藍袍太監便魚貫進門,手上端著大大小小六張膳桌,十幾個繪金龍的朱漆彩盒浩浩蕩蕩而來。
伺候用膳的小太監套上白袖立在皇帝與蘇絮的身邊,一一接過在二人的麵前擺好。霍景嵩那一麵是繪著龍紋與“萬壽無疆”字樣的明黃瓷器,蘇絮麵前多半是雕花銀器。
霍景嵩“啪”的一聲撂下奏折,嚐膳的太監也都試遍了菜肴。吳德全親自喊了一聲,“打碗蓋!”小太監低腰恭敬的將菜上的銀蓋子取下。這幾人動作嫻熟,極為恭順安靜,碗蓋相碰的聲音半點兒也聽不見。
霍景嵩落眼在櫻桃肉山藥那一處,吳德全便夾了一筷子放進他的碗碟裏。嚐了一口,抬眼去瞧蘇絮。蘇絮方才將簪子脫下,此刻一頭烏亮青絲逶迤披散在肩上,稍稍一低頭,便滑到了膳桌上。霍景嵩垂首,緩緩道:“叫白檀進來,把頭發挽上。她也曉得你的喜好。”蘇絮心裏忍不住的一陣悸動,也不開口。
王均極有眼力見兒的出去喚白檀,白檀斂衽進門,凝聲靜氣的與皇帝請安。霍景嵩微微揮手道:“起來吧。”
白檀朝著蘇絮溫然一笑,教蘇絮略略安心。她近前替蘇絮挽了一個簡單的墮馬髻,便著手為蘇絮布菜。皇帝用膳一向是“伴膳不勸膳,菜不過三口”,蘇絮跟著自然也不能例外。十幾個小碟,白檀一樣隻夾個一兩下便也就叫人撤了。
殿內一時無話,隻是極為輕的衣袖摩挲聲。讓蘇絮吃的極為壓抑不安,白檀盛了一碗黃燜羊肉放到她麵前時,她便是半點胃口都沒有。推了推那碗小聲與她道:“飽了,不要了。”
白檀極輕極細的小聲與蘇絮道:“小主方才在冷風裏跪了那麽半天恐怕受寒,這黃燜羊肉最暖身子,多少用一些……”
蘇絮壓低了聲音道:“撤了吧,吃不下。”白檀怕多言讓霍景嵩聽了不高興,也隻得依著蘇絮,讓人把那菜都撤下去。
霍景嵩聽見細細的說話聲,不禁蹙眉抬頭去看。瞧見蘇絮放了筷子正拭著嘴角,轉回頭,眼皮未抬,徐徐道:“怎麽,菜不合胃口,進的不香?”
蘇絮覺著極是別扭,細聲回道:“禦膳房的菜很好。是嬪妾近日都沒有什麽胃口。”
霍景嵩極輕的一笑,指了指放在一邊的黃燜羊肉。吳德全盛了一碗遞過去,他才慢悠悠開口道:“旁的吃不下去也就罷了,一會兒不是有話與朕說?如今隻用了這麽一點,哪還有力氣說話?”蘇絮聽不出霍景嵩是喜是怒,隻得依言都用了。剛放下那碗,霍景嵩便朝著吳德全遞了眼神,將自己麵前的那一碗湯推了推。吳德全會意,低眉含笑將那碗送到了蘇絮麵前,“皇上讓小主在進一碗。”
蘇絮摸不著頭腦,仿佛是那羊肉吃進胃裏起了作用一樣,身子也跟著一陣暖。她心裏又是驚異又是害怕,她並非不期待霍景嵩這樣溫柔周到的待她,可卻害怕,這樣的霍景嵩,說變就變。她是這般拿不起放不下的人。蘇絮驀地垂首,眼圈兒裏含著淚。將那碗湯急急的都用盡了,仍舊是一言不發。
霍景嵩仿佛頗有興致,吃了好一會兒才道:“撤了吧。”內監魚貫進門,忙忙碌碌的將膳食撤下,又有宮女端著茶與漱盂進門。
蘇絮含茶漱口,又取了宮人遞過來的帕子擦手。一番收拾畢,皇帝才將人都遣出去,依舊是歪在榻上翻看著奏章。蘇絮久久等不到霍景嵩問話,一時心裏打鼓,窘迫不已。也不知道自己是該說話,還是等著霍景嵩問。她正思量間,聞聽霍景嵩緩聲問道:“什麽事讓敏嬪咽下這樣大的委屈,親自來南書房外脫簪待罪?”
蘇絮眉心一動,曉得自己該說話了。立時跪地道:“嬪妾並不委屈,嬪妾對皇上,於心有愧。”她一字一頓緩緩說出來,惹得霍景嵩心裏好奇。當即合上奏折凝著她,道:“你於心有愧?”霍景嵩其實很愛與蘇絮說話,每每煩躁之時,蘇絮總會妙語連珠,讓他頗為鬆快。也常有些不經意的話,讓自己頗受點撥。而原本是自己委屈虧待了她,如今她竟能說是自己於心有愧。
蘇絮一番思定,咬牙與霍景嵩道:“是,因為曲肅賣官鬻爵的事兒,嬪妾原本就是知道的。所以於心有愧。”
霍景嵩心下大為震驚,緩了緩神問道:“敏嬪,你曉得說這樣的話是什麽罪過嗎?”霍景嵩申請倏地嚴肅起來,不悅道:“來為自己的家人求情,所以什麽樣的話都敢說出來是嗎?”霍景嵩麵上不覺露出了一絲厭惡神色,十分失望道:“若非春汛,朕有意重懲你的家人,你也不會來南書房一趟是嗎?”
蘇絮深吸了一口氣,強讓自己的神思清明下來。在心裏重複著霍景嵩的問話,尋找這最適宜,最能讓霍景嵩動心動情,並深信她的話。“不,嬪妾不是來為家人求情的。”蘇絮忽然說出這樣的話,倒是霍景嵩料想不到的。
他麵上滿是探尋之色,“哦”了一聲道:“不是來求情的?”
蘇絮正色道:“嬪妾不敢瞞騙皇上,也不敢以宮妃隻身,敢於朝堂之事。若真要求情,也請皇上務必要重懲有罪之人,還兗州災民天理公道。”
霍景嵩不由哂笑,麵上盡是玩味神色,“往下說。”
蘇絮斂衽正身,對著霍景嵩叩首道:“嬪妾此前因為蘇菱之事特招父親入宮,一是為了與父親商議菱兒留在宮中的事兒,二是為了問父親一句話。”
“什麽話?”
蘇絮沉聲回道:“因為菱兒被表姑娘推下水,嬪妾心裏疑惑細細問了才知道,二舅父納捐京官,一家入京暫住在蘇家。嬪妾知道,皇上登基後,一直明令禁止捐納這樣的事。也是擔心父親在這裏牽涉不清,所以才問他有沒有牽涉進來?”
霍景嵩麵無表情的問道:“蘇昇是怎麽回你話的?”
“父親說,他雖是吏部的人,可並沒有牽涉其中。是曲肅自己尋人找了關係,才得以捐納京官。”蘇絮想起那日與蘇昇在流華閣裏的對話,兩下是那般別扭。卻到底也在心裏互相盼著彼此的好,可如今蘇昇在卑沙城不知道受著怎樣的疾苦,她也在宮中曆盡艱險,幾番險些喪命。若今日不能勸住霍景嵩,那麽父女二人的那一次,便是最後一次見麵了吧?蘇絮有些後悔,沒有說些軟話關懷蘇昇。
霍景嵩嗤笑道:“還不承認自己是來求情的嗎?”
蘇絮垂首,不卑不亢道:“嬪妾深知,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若是嬪妾的家人當真犯錯,皇上是聖主明君,無論嬪妾如何求情,皇上也必定不為所動。”蘇絮一頓,眼中強忍著悲意,抬首望進霍景嵩的眼中,懇切道:“正因為如此,嬪妾便更相信,皇上不會輕易冤枉任何人。捐納之事,蘇家若是被冤枉,那麽吏部欺上瞞下,賣官鬻爵的人仍在其位。若任此人猖獗下去,不繩之以法。那麽大齊隻會出現越來越多兗州那般的災害,天災不可避,人禍卻能除盡。”
霍景嵩目光如炬,緊緊的迫視著蘇絮,“大膽敏嬪,方才口口聲聲說不會幹政亂政,如今一番陳詞,難道不是為自己母家求情,而狡辯嗎?”
蘇絮毫無懼色,果決道:“嬪妾無心替任何人求情,隻是替皇上說出了心裏話。”
“心裏話?”霍景嵩挑眉問道:“既然你早就知道曲肅買官鬻爵,為何不早早說出來?”
蘇絮垂首,恭敬回道:“曲肅是嫡夫人的親兄,嬪妾一房向來與嫡夫人不睦。出了菱兒的事,嬪妾更怕說出來遭人話柄,說嬪妾是蓄意報複嫡夫人。”蘇絮曉得,這樣的時刻,正是該顯出自己的委屈與無能為力。便是簌簌落淚,有些哽咽著道:“嬪妾隻思及自身,而忘了公義,是以尤為愧對皇上。更因為嬪妾的一時私心,教人有機可乘。說嬪妾與母家私相授受,賣官鬻爵。”
霍景嵩不發一言,靜默了半刻,才道:“如今兗州水患,總與蘇家脫不得關係。”
蘇絮咬牙道:“兗州水患說到底都是蘇雲玦與曲肅罪大惡極,嬪妾也曾托人細細的問過蘇雲玦,他說,兗州河工,原是工部之人刻意結交他,主動將河工的差事交給了他尋人去做。皇上也必定曉得其中有蹊蹺,嬪妾隻恐怕另有乾坤。曲肅等人自然罪無可恕,但隱在背後陷害旁人,坐收漁利的人才是禍首罪魁。這其中厲害,何須嬪妾多言,皇上自然清楚。”話罷蘇絮對著霍景嵩深深叩首,“所以嬪妾此行,並非向皇上求情,隻將自己知道的坦白說與皇上聽。從前嬪妾太過倔強自私,往後嬪妾再不願做違心之事。也深信皇上,必定不會放過真正罪不容誅的人。”
霍景嵩眉目不展,在心裏細細的思量著。蘇絮也是不敢起身,跪在原地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