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4 小字

  窗外下著綿綿細雨,蘇絮如瀑的發絲逶迤披散在霍景嵩的膝上。二人依偎著坐在月色江聲臨水的亭閣裏,聽著滴答的雨聲敲打著水麵、芭蕉。滿庭芳華隨著雨拍在湖水中,逐流而去。蘇絮免不得有一絲惆悵之色,怔怔道:“夏日將逝,花亦要開敗了。”


  霍景嵩一隻手撫著她如雲的烏發,忍不住笑道:“你不是傷春悲秋的性子,如今怎麽也感歎起四季交替來?”


  蘇絮宛然笑著,說道:“嬪妾隻是貪戀著木蘭行宮的時光,不忍離去罷了。”


  霍景嵩笑道:“朕也貪戀,在啟曌城中何曾有一日,能這般愜意的聽雨打芭蕉,珠玉墜湖呢?”蘇絮此刻十分溫順,低低的應了霍景嵩一聲。霍景嵩忍不住去拉起她的衣袖看那日的傷口,“好了嗎?”


  蘇絮笑起道:“皇上這半晌已經看了三回,問了三回了。”


  霍景嵩不覺一笑,問道:“是嗎?朕確不記得。”蘇絮聞言,心中溫軟觸動,大為感懷。霍景嵩低首,點了點她的額頭,笑問道:“朕近日總忍不住去想,你怎麽會有那麽大的勇氣,敢為朕擋箭?”


  蘇絮聽霍景嵩這樣問起,不覺胸口悶悶的難受,卻低眉溫柔道:“嬪妾當時來不及想。如今皇上說起,倒是也後怕起來了。”說罷嬌俏一笑。


  霍景嵩望進她秋水一般的眼眸,正色道:“朕便是感懷你來不及想,竟不自主的撲到朕的身前。”他緊緊的擁著蘇絮,閉目感歎:“絮兒,你知道嗎?朕那刻當真是害怕了,生怕你若有什麽不測。”蘇絮心下滿是愧悔,卻不敢在麵上表現出來。她一人的時候,總忍不住要捫心自問,若是當日蔣墨舞沒有推她一把,她會不會為霍景嵩去擋箭。但卻不得而知,她想不出答案。這可霍景嵩的感動,讓她害怕,她怕霍景嵩知道後會大失所望。她想著,不覺身上一顫。霍景嵩睜眼,溫言關切道:“冷?咱們進去吧。”


  蘇絮微微點頭,正預坐直身子,卻被霍景嵩一把抱起。蘇絮驚得輕呼一聲,霍景嵩朗聲笑道:“你身子尚未好全,朕抱你回去。”蘇絮兩頰緋紅,當即埋首在霍景嵩的懷裏,神情扭捏。在一邊伺候著的紅萼連忙為兩人撐了傘,怕蘇絮淋著,霍景嵩大半個身子都露在外麵。進門後,見他身子濕了大半,蘇絮捏著絹子為他擦著臉頰,和濕了的衣衫。霍景嵩握著蘇絮的手,停下,放在唇邊輕印了一吻,緩緩開口道:“朕從前總想著,升鬥小民家中夫妻該是怎樣朝夕相處。”


  蘇絮溫然含笑,軟綿綿道:“不過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庸庸碌碌的過日子罷了,也能讓皇上好奇?”


  霍景嵩搖一搖頭,“不是抬頭不見低頭見,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朕今日使知平凡夫妻的樂趣,春日郊外放紙鳶,夏日泛舟采蓮,秋日聽絲竹撫琴,冬日踏雪賞梅。”


  蘇絮胸中一暖,仿佛想起初見霍景嵩那日。她滿含著幸福的笑意,眼神晶亮的望進霍景嵩的雙眸道:“皇上在春日裏賜嬪妾的紙鳶,一直沒得空放。”


  霍景嵩軟語呢喃道:“明年春日,朕陪你去放紙鳶。”話罷,他低首穩住蘇絮的唇。


  蘇絮手上的絲絹翩然飄落在地,隨著的,還有蘇絮的紗衣裙角纏綿著霍景嵩檀色的九龍外袍。金絲硬朗的輪廓被如水的蟬翼紗衣勾勒出十分柔和的韻味,百轉千回的纏綿在一起,便如一對癡纏男女一般,愛意繾綣,或者窗外隱約的軟綿細雨。將一切的曖昧與桃色都攏在了床幃內。


  雲開雨霽,流雲掩映著將逝未逝的夕陽。


  蘇絮枕在霍景嵩的臂上,手裏捏著細細的發絲,一圈一圈的轉著。發梢不經意的掃過霍景嵩的手臂,一陣的癢。霍景嵩拉住她的手,閉目問道:“那日聽阿蘭朵閼氏叫你蘇絮,朕聽著十分別扭,才想起,你沒有小字嗎?”


  蘇絮吃吃一笑,搖頭道:“沒有,從前在家中,哥哥與娘都是喚嬪妾做絮兒。”


  霍景嵩翻著把蘇絮攏在懷裏,認真道:“雖不似男子,可女兒家閨中遊玩,難道還要稱名道姓嗎?”


  蘇絮含笑道:“那皇上何不賜嬪妾一個小字?”


  霍景嵩睜眼,凝著蘇絮道:“這也並不十分難。”他脫口吟道:“有一句詞,‘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係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①”


  蘇絮在心裏重複一番,品道:“這首詞仿似寫進離愁別緒,好好的皇上提這個做什麽?”


  “這是柳絮詞,其間有一句‘也難綰係也難羈’。”霍景嵩笑嗬嗬道:“朕便要把你這春盡留不得的絮花,綰係羈留,便賜你綰字做小字可好?”


  蘇絮呢喃一句,笑靨如花道:“嬪妾很喜歡。皇上綰係羈留的心意,也正是嬪妾的心意。嬪妾但求長發綰君心,幸勿相忘矣。”


  霍景嵩欣慰一笑,深情道:“你待朕的情誼還能有誰及得上?朕怎會輕易忘卻?”蘇絮低眉靠近霍景嵩的懷裏,神采飛揚,眉梢眼角都溢滿了幸福之色。忽然想起什麽,便輕輕問道:“刺客可抓住了嗎?”


  霍景嵩搖首,聲音十分煩躁,“這幾千衛兵竟也能讓一個刺客蒸發了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蘇絮低眉,撫著霍景嵩的胸口勸道:“恐怕是有心準備,裏應外合。”


  霍景嵩看著蘇絮,問道:“你疑心是有人幫那刺客?”


  蘇絮局促一笑,“嬪妾也說不清楚,卻總覺著此番必定沒那麽簡單。”


  霍景嵩起身,披衣,蘇絮亦雖著起身。允自穿好衣裙,便去為霍景嵩係上紐扣,低眉道:“嬪妾聽聞刺客所用的箭鏃上有舍子花,仿似柔然人所為。”


  霍景嵩低低嗯了一聲,“朕著人追查多日,也連番試探過拓跋育律,卻瞧不出什麽。”蘇絮陪著霍景嵩坐下,為他斟了一杯清水道。霍景嵩放在唇邊抿了一口,對蘇絮道:“你一向機靈,與朕說說是怎麽想的。”


  蘇絮連連擺手道:“事涉兩國和談,嬪妾怎敢妄議?”


  霍景嵩握著他的手,神色鬆快道:“不礙,咱們私下裏說話。不必計較這麽多。”


  蘇絮頷首,思索半晌方道:“柔然人何必在和談時間起這樣的糊塗注意?”她低眉,有些遲疑。霍景嵩忍不住道:“與朕還有什麽可忌憚的。”蘇絮才幽幽道:“隻是嬪妾隱隱覺著,這其中與推恩令拖不得關係。恐怕……”霍景嵩抬眸,蘇絮忍不住跪地道:“嬪妾將要說的話,實在有些大逆不道,可不得不說。”


  霍景嵩親自拉起她,直言:“朕心裏清楚,你凡事都必定是為了朕著想。”


  蘇絮抿唇,低聲道:“恐怕是崔家的人,動了旁的心思。無非是希望皇上無暇分身,自然往後推掉柔然之事。若是皇上因為這刺客動了真怒,傷及兩國邦交,最後漁翁得利的人,就必定是崔家無疑了。”


  霍景嵩挑眉,鷹眸尖利,精光畢現,“朕如今傾全國兵力攻打南詔,必定不能與柔然烏恒翻臉。若當真有了差池,隻能給崔家與朕討價還價的機會。”


  蘇絮輕輕一笑,搖頭道:“隻是崔家如今病急亂投醫,連嬪妾這樣的小女子都能想到這其中關竅。皇上一向英明,如何能不知呢?”蘇絮總覺著這其中有隱隱說不出的不對。她想起畫像一事,便亦發覺著是崔家有意挑撥大齊與柔然的和談了。她欲言又止,不知該如何說明。


  霍景嵩不禁笑起,歎道:“若是崔家的人有你這般伶俐,必定又要讓朕頭疼。”


  蘇絮歎了一聲道:“如此想來,恐怕佛陀圖一事,也是別有用心了。”


  霍景嵩恍然大悟,不禁神色越發陰冷下來。便是此時,吳德全進門,對著他二人行禮道:“皇上,啟曌城送來的消息,說是皇後已經有三個月的身孕了!”


  霍景嵩聞言,竟一怔。蘇絮胸口有些發悶,卻仍是笑著起身福道:“嬪妾恭喜皇上,算上之前惠婕妤與榮承嫻的,當真是三喜臨門。”


  霍景嵩神色難辨,既是歡喜,又是有心。忙問吳德全道:“皇後身子還好?到了夏日,她一向要不舒服的。”


  “皇後與腹中的龍嗣都十分康健。”吳德全忙回道。


  霍景嵩聽了這話,才眉間一鬆。連連笑道:“傳旨下去,明日宴烏恒與柔然的汗王、使臣。即刻準備,咱們擇日回京。”


  原本聖駕是預備進了九月,天漸漸涼下來的時候再回京,也免得榮承嫻辛苦。如今得了顧臻有孕的消息之後,霍景嵩便忘了大半,歸心似箭。蘇絮胸中隱隱的發酸,可望著皇帝這樣難得一見的歡喜神色,也隻能賠笑。她從沒向此刻這樣清楚,皇後顧臻在霍景嵩心中是怎麽樣的地位。


  注:①出自紅樓夢第七十回,也是寫柳絮詞。寶玉與探春合寫的一手南柯子。上闋是賈探春所寫。某秋在這裏引用的是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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