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噩夢

  知秋微一仰臉,秀氣青澀,此刻她麵上一副楚楚模樣,越發讓林倩蓉在心裏著惱。但她仍是一副和煦神色,半分痕跡也不露。知秋雖不是近身跟著她的,卻深知林倩蓉的脾性。此刻她越是淡然,恐怕越是知道了什麽。知秋仍是低眉,強壓著心虛,恭謹道:“回娘娘話,奴婢不敢不恭敬。”


  怡貴嬪冷笑一聲,聲音軟軟的卻透著十足的逼迫,仿佛是一把刀橫在知秋的身上一般,“恭敬,你倒是對本宮忠心,時時刻刻念著本宮。念著本宮為何還能日日安坐在披香殿中,日日壓著你!”


  知秋心裏一沉,知道與安昭儀私下來往的事已敗露。她身子忍不住瑟瑟的發著抖,支支吾吾道:“奴婢……如何……敢……敢這樣想!”


  怡貴嬪眼中盡是精光,朱唇一勾,直直道:“本宮沒時間與你多費唇舌,在披香殿如何能讓人吐口,你該比本宮清楚。”


  知秋渾身癱軟,此刻半點主意也沒有了,但如今說出來,恐怕越發淒慘。她顫顫回道:“奴婢不知道娘娘的意思。”


  怡貴嬪嬌媚一笑,半分未抬眼,睨著她對染冬道:“準備貼加官吧。”


  知秋攤到在地,怡貴嬪的手段心思如何,她最是清楚。自己邁出那樣的一步,也沒想過能全身而退。她膝行兩步,跪在怡貴嬪的腳下,抱著怡貴嬪的雙腿,痛哭道:“娘娘,奴婢知道錯了,奴婢糊塗油蒙了心,不該起這樣的主意。”她說罷,哭聲越發哀戚道:“奴婢的爹充軍寧古塔,如今重病纏身,奴婢隻希望有個機會救救他。”


  怡貴嬪嫌惡的抽了腿,冷聲問道:“那你便與本宮說說,你與安昭儀密謀了什麽。少一句,仔細你自己的性命。”


  知秋邊抽噎著邊仔細回道:“安昭儀懷疑皇長子早夭是娘娘的緣故。”怡貴嬪眉心一緊,麵上依舊蓄著笑意。


  染冬厲聲斥道:“安昭儀血口噴人。”


  知秋看著怡貴嬪與染冬的樣子,迅速低眉,繼續道:“自然是安昭儀血口噴人,安昭儀答應奴婢,隻要奴婢出麵說明是娘娘害死的皇長子,讓娘娘失了寵,便讓奴婢……”她聲音越發小下去。


  染冬聽她此番道來,啐一口道:“安昭儀主意打的好啊。”話罷,便看向怡貴嬪道:“虧著惠容華提醒,否則娘娘遭人誣陷而不自知了。”


  怡貴嬪連聲冷笑道:“憑她?別說皇長子不是因為本宮而早夭,即便是,她也沒有拉本宮下水的本事。”染冬會意點頭應道:“娘娘說的是。”


  知秋亦跟著附和道:“安昭儀對此沒有把握,才不敢輕易出手。”


  怡貴嬪見知秋說了這番話,柔柔一笑,睨著她道:“除了這個,你還說了什麽?”


  知秋連連磕頭道:“沒有了,娘娘一向行得正,從來沒做過害人的事,奴婢怎敢亂說。”


  怡貴嬪不屑笑道:“就算做過,也是你能知道的?”說罷,輕睨了她一眼,溫然一笑,對染冬道:“貼加官吧!”她聲音輕柔,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仿佛說的這話,並不是決定一個人生死的,卻是一件頂不要緊的事。染冬恭聲應了,此刻知秋並沒料到怡貴嬪會這般處置她,忽然嚎啕起來,掙紮著去撲怡貴嬪道:“娘娘,奴婢一時糊塗。可奴婢並沒有跟安昭儀說什麽。娘娘饒命吧,奴婢隻是為了救救奴婢的爹,娘娘饒命啊……”知秋被富喜帶著人拖了出去,聲音漸小,直到消失在回廊的盡頭。


  林倩蓉怔怔的望著殿門外,眼神空洞迷茫。染冬低低喚道:“娘娘,娘娘!”


  怡貴嬪一時回了神,對染冬道:“尋著離昭台宮近便的地方扔了那屍首,做的隱秘一些。等屍身被人發現,安排些宮人往昭台宮那邊引。”


  染冬喏了一聲,忍不住開口問道:“小主何不將計就計?”


  怡貴嬪哂笑道:“她也配?她如今已無聖寵,憑著家世坐到這樣的位置。”說罷,表情一肅,認真道:“皇上未必會被這些微末伎倆欺瞞,反算計過去,她也未必會被廢黜,皇上如今還無心動她崔家。不如給她些教訓,也是為著來日皇上真動了廢她的心思,也好一並都攢著到時候再發作。”染冬會意,頻頻點頭稱是。


  怡貴嬪閉目,微揉了揉額角,又吩咐道:“這些事你看著辦好。還有,讓人盯著些流華閣。本宮瞧著她,不是安分的人。”她想起蘇絮的一雙眉眼,隻打心眼兒裏覺著不舒服。


  染冬頷首道:“是,奴婢會讓人仔細留意著的。”


  大齊帝都的春日,風一向很大。入了夜,風嗚嗚的吹著,拍打在流華閣的窗欞上,仿佛有人站在窗外低低的哭泣求助。這是蘇絮在啟曌城的第一夜,她窩在溫暖軟綿的雲絲被中,看著紅萼挑著燈芯兒,她想起什麽吩咐道:“給小康子再抱一床被出去吧,雖然入了春,恐怕晚上還是冷的呢。”


  紅萼應著便抱著一床棉被出了門,蘇絮平躺在寬大軟綿的臥榻上,一陣愜意舒心。恐怕十五年來,今日便是她第一次逃掉所有關於蘇府的記憶,不必擔憂明日會受什麽折磨而酣然入睡的一夜了。


  紅萼進門,對蘇絮到:“小主小康子要進來謝恩,給您磕個頭呢。”


  蘇絮微微一笑,揚聲道:“可有什麽好謝的呢,倒是生受你還要守著。”說罷,她似乎又想到了什麽,吩咐道:“小康子,夜裏涼,你也別再廊上上夜了。進堂屋守夜吧。”


  小康子聽了蘇絮這樣吩咐,心裏感恩戴德,在外麵跪地叩了個響頭謝恩。逗得蘇絮與紅萼一陣笑。


  紅萼掩了門,在蘇絮的床邊鋪上了鋪蓋,蘇絮望著她,麵上透著憂慮道:“我看著春如總是心不在焉的,也不知道是在想著什麽,總覺著事事她都不上心。”說罷,便把今日去毓秀宮的一番情狀說給了紅萼聽。


  “小主為何沒問問春如?”紅萼鋪好了床鋪,去絞了帕子過來。


  蘇絮倚在床邊,接過帕子輕敷在臉,嗅著玫瑰香露的淡淡氣味,聲音壓得很低,語不傳六耳,“我總不放心他們三個,所以有什麽也不太敢問。隻問了她清心殿住著誰,她隻說住著安昭儀,其它便再不提了。”


  紅萼輕輕唔了一聲,似乎很讚成蘇絮這樣的決定,“小主且安心著,奴婢會多留意她們三個的。”


  蘇絮取下帕子遞給她,紅萼接過又過來放下簾子,蘇絮十分煩悶道:“袖桃伶俐會看眼色,隻是春如到底比袖桃大一些,怎麽偏看著唯唯諾諾的?”她稍稍不解道:“我以為問了她安昭儀,她便會與我說說這其中的緣故,奈何多的話也沒說。”


  紅萼聽了蘇絮的話略想了半晌,才道:“許是她也不知道呢,奴婢聽小康子說,他們從前是暢安宮灑掃的宮人,離著東西六宮遠得很,約摸著不清楚也是有的。”話剛說完紅萼便打了一個哈欠,蘇絮見天色不早,便道:“睡吧。”


  紅萼嗯了一聲,又道:“明日一早太醫院的醫官要來給小主請平安脈,小主還需早些起身準備。”


  蘇絮並無睡意,隻唔了一聲。默然看著床帳,不多會兒,紅萼呼吸均勻起來。她回憶起今天與怡貴嬪的初見,眼前無端的浮現出林倩蓉的溫和神色。想起惠容華的一番話裏有話,她隻覺著自己今日去的不是時候,自己進門前,怡貴嬪與惠容華恐怕正商量著什麽。又想起今天春如有些神思不定的樣子,失了魂兒一般。隻是到底也沒有什麽頭緒,隨心的想著想著,便也悠然入夢。


  “賤蹄子,跟你娘一個德行。”


  “沒羞沒臊的臭丫頭,年紀不大,竟會那套狐媚子的做派。”


  蘇絮夢見太太身邊的嬤嬤惡狠狠的揪著她的頭發,她披發赤腳的貴在冰冷冷的院子裏。


  那年她也不過十歲而已,跟著家中的姊妹開始進書房習字,她當著爹爹的麵兒,把先生新教的《關雎》和《蒹葭》一字不落的背了出來,便讓嫡母大動肝火。那天正是小寒,京城的天冷的可以。地麵兒上殘雪未融,一陣陣的寒氣透過腳心兒直往頭上鑽。她就被罰站在雪地裏。


  嫡母身邊的張嬤嬤抬手就來打她,她拿手一擋道:“我不是賤蹄子,我娘也不是!“


  蘇絮伸手去撲,手下一輕,才轉醒。醒來時已被驚的滿頭是汗,紅萼正解著簾子,見她雙手發抖,正強抓著被子讓自己鎮定下來。紅萼取了一盞蜂蜜薑水送到她麵前,又替她撫了撫背道:“小主且安心著,如今咱們都進了宮了,來日得了皇上的寵愛,便是正經的主子,誰也不能輕易欺負咱們了!”


  蘇絮抱著被,神思一陣恍惚,抱著紅萼的手臂道:“我心裏不安,紅萼,咱們以後能過上太平日子嗎?”她聲音裏透著對未卜前途的無助和迷茫,也是她最簡單的期望,安安穩穩的便好,就如三哥所說的,平平安安的過下去便好。


  紅萼聽她這樣一說,似乎也想起了往昔的苦楚,拍著蘇絮的背說:“小主,咱們能過上太平日子,隻要小主能得皇上喜歡,咱們不僅僅能過上太平日子,咱們還能把那些害姨娘、害小主、害三爺與五姑娘的人都踩在腳底下!”


  蘇絮看著紅萼泛著光的雙眼,越發的不安。她卻並不是不理解紅萼的期盼。紅萼是她娘從府外買回來的孤兒,比蘇絮大了五歲,她未出生以前紅萼是她三哥身邊的人。她八歲後,柳氏總想著往後蘇絮長大嫁了人,恐怕在妝奩與陪嫁的侍女上嫡夫人都必定要攔下的,紅萼是屋裏的人,總可以當個陪嫁,也不至於太寒酸。而紅萼為人謹慎小心不說,辦事又極為周到老練,為人也很檢點老實。柳氏走的那年,紅萼險些一頭碰在棺蓋上撞死殉葬。是以,紅萼這般忠心,才對嫡母曲氏恨之入骨。


  盡管如此,蘇絮卻並沒指望聖寵能帶給她什麽。蘇絮隻盼望著,聖寵別把她拖入進如母親那般無休無止的痛苦深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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