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 武英場(3)
當令旗再次揮舞的時候,眾人都伸長脖子引頸期待。
曹太夫人今年的壽慶實在驚喜多多,每一項節目都扣人心弦,讓人激動不已。
隨著沉重的金屬鐵器碰撞聲,一行數人被帶進武英場。這隊新來的死囚戴著手鐐和腳銬,八個人,都戴著判官麵具。
場上,僅有魔鬼和獵狗兩人。雖然他們沒戴腳銬,但要想在這群新來的死囚的攻擊中活下來,肯定不容易。
子薇的手心微微有些冒汗,她雙手互掐,喘氣聲變得沉重。
對麵,晉王有意無意地看了她一眼。
“決鬥死囚驗明正身!”令旗官大聲喝道,揮揮令旗。
眾死囚緩緩上前數步,跪於禦觀台前方三十步遠。
“聽說這些死囚是昨天才押送回來的黨項和粟特戰俘,現在他們得和前麵留下來的那兩個人決鬥。不知道現在誰還有幸運活下來。”葉昭容說。
那些死囚默默無言地跪於台下。
突然,子薇的眼睛睜大,望向其中一個,那人的袖管空蕩蕩的,身體雖然裹在一堆破爛衣衫裏,細看卻凹凸有致有一種似乎女人才有玲瓏曲線。
這個死囚是女的,而且,她沒有右手和胳膊!
“粟特人……死囚……將戰至最後一個……”子薇的耳朵裏依稀響起葉昭容似是而非的聲音。
子薇喉嚨裏骨碌骨碌地一陣亂響,一口苦澀的水竟是吞咽不下去。她哇地吐出來。
葉昭容皺皺眉頭,關切地問:“你怎麽啦?”
子薇抬起頭來,正遇見斜對麵晉王爺似笑非笑的眼光。她收回視線,重新落在武英場上那群死囚身上。
她的右手慢慢地從案幾下拿到案台上,裝作要去拿葡萄,或者要攏攏頭發,伸出食指和中指,極慢地極慢地豎起來。
那是當年在幽州桑乾河和老房山時的手勢之一!
子薇的呼吸越發沉重,她覺得自己要昏過去,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個獨臂死囚。
似乎完全沒料到的是,那個獨臂死囚旁邊的一個小個子死囚鐵鏈一陣抖動,竟抬手去扶扶頭上的麵具,隻是,他是伸出食指和中指去扶麵具。
“不準摘下麵具!”旁邊的武將大吼,走過去踢了死囚一腳。
那死囚無聲地放下手,那戴著鐵鏈的手仍是呈現V字形。
子薇渾身在顫抖,她閉閉眼睛,狠狠地盯著那個獨臂死囚。
終於,那個獨臂死囚似乎意識到什麽,他隻有一隻手,沒有戴鐵鏈,他伸出兩指彈彈那個空胳膊上的什麽東西,似乎那上麵有蟲子似的。
他的手指呈V形張開,又呈V形放下。
子薇的身子越發抖動得厲害,她喘著沉重的粗氣,臉氣煞白。
令旗官揮動旗幟,呼哨一聲,場中各死囚開始移動腳步。
魔鬼和獵狗兩兩背靠,互為保護。
但是場中的八名死囚對他倆形成了包圍圈,顯然,這新來的八名死囚都有同一種想法:先把他倆殺死,再來決定彼此的勝負。
而魔鬼和獵狗在兩三個來回試探後,便確定出八人中較弱的一個,獵狗擔任保護,魔鬼屢屢出手攻擊試探。
子薇大吸幾口氣,她閉上眼睛,她不能看著昔日的同伴相互撕殺。
場上響起一陣慘叫,子薇勉強睜開眼睛,隻見一個判官麵具的死囚倒在地上。
幸好不是那個獨臂死囚,也不是那個瘦小個子死囚。
原來魔鬼攻擊弱勢的獨臂死囚是聲東擊西,趁人不注意,一舉擊殺另外的之一。
“好!”禦觀台上暴發出一陣熱烈掌聲。
那群新來的判官死囚似乎明白了魔鬼和獵狗的用意,互相用眼神示意,提醒盟友。
餘下的七個判官一起攻向包圍圈中的魔鬼和獵狗。
子微閉上眼睛,她全身如篩糠一樣顫抖。她從來沒有這麽無助過,她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
武英場上傳來一連串的慘叫,劇烈的金屬碰撞聲此起彼伏,隨著最後一聲沉重的啪地一聲,那是一具活著的肉體被狠命地摔在冰硬的雪地上的聲音。
禦觀台上一片沉寂。
武英場上也一片沉寂。
子薇咬緊牙關睜開眼睛,驚訝地看到武英場上隻餘五個人了。
她看著那五個人,除了先前的魔鬼和獵狗外,還有三個判官麵具也站在一堆屍體旁邊。
那三個判官,一個沒有胳膊,一個弱小個子,一個肩寬體廣,有著和魔鬼一樣的高大身軀。
他們沒有說話,決鬥場上不準說話。
他們隻是靜靜地站著,享受禦觀台上雷鳴般的掌聲。
數名身著玄黑鎧甲的具裝玄甲軍一夾馬腿,戰馬輕捷地邁動整齊的步子走到場地中間,將那五名戰死的死囚拖走。
武英場中間餘下五名死囚,靜靜地看著對方,卻是誰也不再動手。
驀地,子薇明白了那個高大的判官是誰,她麵露駭異地望向晉王爺身後的張承業。
“公主可要好好看這死囚——決鬥”張承業的話再次回響在她耳邊。
“殺死他!殺死他!”見場中死囚久不動作,武英場上的青年軍吼起來,方官訓練有素的獵犬也汪汪叫著。
如果這些人不再戰鬥,那他們就會被方官訓養的獵犬咬死,咬出腸胃,咬斷手顱,最終死得更慘。
“殺死他!殺死他!”禦觀台上的眾人完全瘋狂了。
子薇騰地站起。
葉昭容睜大眼睛,正想問她要幹什麽,子薇卻已經離開坐位,徑直走向晉王。
張承業揚著職業性的微笑迎上來:“公主有何吩咐!”
子薇推開他,雙膝如千斤重,卻再不吝惜,啪地一聲跪在晉王麵前:“今日太夫人壽誕,王爺原說贈送臣妾一件禮物的,王爺怎生忘記了?”
晉王愕然:“哦?有這事嗎?張公公你可曾記得?”
張承業看看子薇,麵露尷尬地笑:“這個——”
王爺大怒:“老奴才,你天天跟在本王身邊,竟連這等小事都不曾提醒本王,害得公主來提醒,回頭本王罰你月俸!”
張承業唯唯點頭:“老奴年歲大了,實在有時記不下,幸好有公主提醒,老奴謝過公主。”
晉王大大咧咧地站起來,做勢欲扶:“快起來,本王答應你的,讓這老奴才一並做便是。”
子薇用極慢的語氣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臣——妾,王爺曾答應贈送臣妾幾個婢女。”
她故意拖長語音說出“臣妾”兩個字,意在引起眾人注意。
果然,所有的妃嬪都聽到了子薇這個原本大家都常用但她是第一次使用的詞語。
要知道她剛才是對自己自稱“潞州甄氏”,連王爺封賞她的“幽州公主”都拒絕使用,現在這個“臣妾”代表什麽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
張承業大張著嘴。
晉王顯然也注意到了這個子薇從來不曾說出口的詞,大叫:“本王記得,本王都記得!”
雖然他什麽都不記得,也根本不記得答應過子薇什麽事。但是當子薇當眾向他下跪自稱臣妾,他此時便是要將國家送與她也會應承的。
“王爺曾說讓臣妾自己選些合用的侍女。”子薇繼續跪著。
采楓嚇一跳,以為自己服侍不周:“奴婢該死,請公主恕罪!”
“不關你的事。”子薇先對采楓說,然後微笑著仰頭看晉王:“臣妾現在就想挑兩個婢女,可否?”
張承業扶起子薇:“公主請你起來說話吧,這你再不起身隻怕王爺又得責罰老奴了。”
王爺愣一下,又哈哈大笑:“好,張公公傳令,著甄妃自行選婢女,任何人不得阻攔!”
劉玉娘大吃一驚:“難道我等的婢女也要隨她挑選嗎?”
韓氏也驚訝地看向兩位太夫人:“張公公可以改天給甄妹妹挑些合適的去禦章宮?”
曹太夫人和劉太夫人互相拉著家常,似乎完全沒注意到她們的勖兒在做什麽荒唐事。
——每逢兩太夫人弄不清楚兒子在做什麽,也不便說話時,便裝傻,甚至視若罔聞。
“臣妾謝過王爺!”子薇微笑著站起來,她的身子不再顫抖,她的目光溫柔至極。
她相信,王爺知道她要做什麽,正如她現在已經知道張承業此前的提醒是什麽意思一樣。
張承業朝武英場上揮揮手,令旗官雙手將令旗垂下。
武英場上萬眾靜靜的,不知禦觀台上又在玩什麽新花樣。
子薇微笑的臉一一從眾人臉上看過,劉玉娘憤怒的臉,韓氏驚訝的臉,伊氏漠然的臉,還有侯氏皮笑肉不笑的臉。
她緩緩走過禦觀台,各位夫人身後的婢女們的嘴臉也都在她眼中一一晃過,有的驚訝,有的好奇,有的無所謂地與她對視。
她走到靜安公主的娘子軍麵前,靜安公主笑語盈盈:“姐姐你要是喜歡我的什麽人,我奉送就是。如果喜歡我來給你做伴,也行。反正我這人就喜歡玩。”
走在子薇後麵的張承業陪著笑臉:“這哪能呢,公主這哪能呢?”
子薇輕輕地行個禮:“得蒙公主大人大量,不勝感激!”
靜安看著子薇走過她的娘子軍麵前,似乎有些失望地喊道:“我這裏的人可是都能打能摔的,難道你一個都看不上?”
子薇緩緩走下禦觀台。
張承業回頭向晉王望去,晉王正扭頭和兩位太夫人說什麽,根本沒注意張承業的眼神。
子薇的腿肚沒來由地又有些顫抖,她害怕聽到身後傳來晉王的喝斥聲,她相信他知道她要幹什麽。
萬一,他製止她的胡鬧呢?
子薇吸一口氣,一步一步地朝著武英場中間走去。一地凝凍的鮮血中間,五個死囚都精疲力竭,身上到處是傷和血。
他們無言地望著一步步走來的子薇,看不清麵具下的表情,隻能聽到略有些沉重的喘氣。
張承業麵無表情地跟在子薇身後,似乎他唯一的工作便是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
子薇走到獨臂死囚麵前,深深地大吸一口氣,回頭堅定地看著張承業:“張公公,如果這個死囚是女的,可否作婢女?”
張承業苦笑:“王爺都下令了,任何人不得阻攔。老奴怎敢?”
張承業歪歪頭,令旗官走上前,脫下那個獨臂死囚的麵具。
一頭秀發自麵具中潑撒而出,五官清秀、相貌端莊的翠兒站在子薇麵前。
禦觀台上一片嘩然。
李繼岌的青年軍也哇地一聲喧嘩。
眾人隻知看死囚決鬥,並不知這些死囚中還有女子。
子薇昂起頭,大聲問道:“你可願意作我的婢女?”
翠兒淚光閃閃,單膝跪下:“奴婢誓死追隨公主!”
禦觀台上掌聲一片,靜安公主將巴掌拍得山響。
子薇慢慢地走過高大個子的判官,輕輕地點點頭,眼中有少許淚花。她走過遍體鱗傷的魔鬼,走過快站立不穩的獵狗,她看著他們互相殘殺卻想不出辦法來救他們。
子薇沉重地走到那個小個子判官麵前。
張承業揮揮手,令旗官走上前,解開那小個子的麵具。
雪風中,一個滿臉是血、雙眼含淚的人站在子薇麵前,她美麗大方,一雙丹鳳眼欲語還休。
她是鳳兒,當年幽州忠烈夫人陸李氏的貼身婢女。
子薇克製住想伸手抱住對方的衝動,大聲問道:“你可願意作我的婢女?”
鳳兒單膝跪下,鐵鏈一陣亂響,雙手抱拳於胸:“奴婢誓死追隨!”
令旗官將翠兒和鳳兒的鏈銬打開。
子薇看著兩個女孩子,似乎生怕她們再被分開,她斂衣朝晉王緩緩說道:“稟告王爺,此兩女原係臣妾婢女,現已尋回,謝王爺恩賜!”
張承業如釋重負般地說:“哎呀,可把老奴擔心死了,一直都擔心這公主如果眼拙認不出來雜辦?咱們這出戲不就搏不得太夫人的高興了嗎?”
“你這老奴,弄這麽大個騙局來哄哀家,也算你有心了!”曹太夫人嗬嗬笑。
“嘩啦——”禦觀台上、武英場上響起一陣雷鳴似的掌聲,大家似乎這才恍然大悟:王爺將兩名侍女藏於眾死囚中以搏大家一笑,可謂匠心獨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