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老太監張承業
他老了,他感覺到了死亡的危險,看到了明天的黑暗。
他在屋裏焦急、憂慮,
“王爺呢?”
“去北郊打獵了。”小奴才棒子回說。
“成德節度使呢?”
“都和王爺一塊去了。還有魏國公等王子都隨王爺大駕。”
張承業歎口氣。
晉國偉大的國王李存勖天生尚武,精於騎術和射箭,是沙陀一族最勇敢的戰士。可是,他一味地往前衝,卻不慮後方的根基是否牢靠。
俗話說立國易守國難啊。開疆拓土需要勇士衝鋒陷陣,也需要能人智士守衛。
他對兩代晉王忠心耿耿,願意輔佐晉王建立千秋偉業。可是他不願意晉王爭奪帝位,他是大唐的忠臣,也是晉國的忠臣。
隻有永遠屬於大唐的忠臣,晉王才是他最偉大的國王。
而不是最偉大的帝王。
他焦急地在屋內團團轉。他得找到辦法來扼製王爺的愚蠢。
“備轎,去小鍾山。”他吩咐小奴才棒子。
所謂病急亂投醫,不管有用沒用,他都得試試。
一頂四人黑色軟轎從晉陽宮中緩緩而出,直奔小鍾山。
轎前有兩個小奴才隨從。
黑色軟轎到達毓章宮門前停住,小奴才棒子頗有些傲視的樣子前去拍打宮門:“開門,大內總管張公公到。”
沒人應門。
棒子有些用力地拍打宮門:“開門,大內總管張公公到。”
還是沒人應門。
轎夫將轎門傾斜,張承業自軟轎中走出,走到毓章宮門前,伸手製止小棒子。
張承業略彎腰恭敬地對著緊閉的宮門說道:“煩通報一聲,晉陽宮張承業求見公主!”
宮門吱呀一聲開啟,郭小拽抱劍走出,對張承業略一點頭算是回禮:“張公公,公主正在休息,不會客。”
張承業依然恭敬有加:“老奴就在這等公主醒來。”
郭小拽輕輕舒口氣,既不請張公公進宮也不便當著他的麵關門,聳聳肩,也就倚著門看他。
小棒子睜大眼睛,想那張承業年已七十二三歲,在晉國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舉手投足便會人頭落地,而在這不受封的毓章宮卻受這等閑氣而無任何不適臉色。
第一次到毓章宮的小棒子無論如何有些想不明白。
略一盞茶時,白芷從內宮走出,歪著頭看郭小拽:“小姐說請公公在後花院散步。”
張承業抬頭滿臉堆笑:“老奴謝過公主,謝過白芷姑姑。”
白芷蹦蹦跳跳地跑開。
小棒子過來扶著張承業,張承業甩開小奴才,回頭對眾人說道:“你等在這好生等著,勿擾了公主清淨。”
說罷,張承業小心跨進宮門。
郭小拽輕輕低頭,宮門在張承業身後閉上。
小棒子驚訝地指指關閉的宮門:“這是?”
沒人理他。
小棒子就徑直蹲在地上,看地上的雪粒。
白芷蹦蹦跳跳地領著張承業往後花院而去,張承業看看走路不合禮儀、沒有半分宮廷教養的白芷,輕輕搖頭微笑。
作為晉陽宮中的大內總管,他自是知道這毓章宮沒有半分宮規約束,包括這位新封的毓章宮總管姑姑,隻因是公主的貼身丫頭而己。
在後花院梅林下,婷婷玉立著一位瘦削的玉人,披著金黃流蘇淡藍披風,穿著一件銅綠孺裙,長裙施施然飄飄然。
一陣微風吹過梅林,梅香四溢,那妙人兒似乎在靜聽梅語,又似乎在享受梅花芬芳。
“老奴見過公主。”張承業在梅林邊緣恭敬地行禮。
那妙人兒回過身來,分明是當初的幽州公主蘇子薇,來自潞州的甄定徽,小鍾山的睡美人,玉皇山的無名貴人。
子薇淡然一笑:“公公何需如此?民女乃潞州甄氏,當不起公公這一禮。”
子薇眼中自是萬般清澈,心中卻有千般思緒。
張承業走近公主,“公主近來可好?這新建的毓章宮可有人擾公主清靜?宮中奴才有不服管教,但請告知老奴。老奴定不饒。”
“公公此來特為民女事而來還是另有所事?”子薇淡然而言,似乎不慣寒喧。
張承業啞然,略愣一愣,隻得直說:“老奴有諸多不解,日思夜想,隻得前來求公主略示一二。”
子薇回頭淡然一笑:“公公對晉王爺忠誠萬分,自是對王爺身邊的所有人都知之甚多,民女還有何事為公公所不知?”
子薇這話自是對張承業遍布晉國的斥候有所了解,也相信這位晉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內總管必是手腕寬大之人,暗探四布,遍地爪牙。
張承業倒也不以為意,歎口氣緩緩說道:“老奴受老王爺恩惠,萬死無報,自是對小王爺千秋功業鞠躬盡瘁。”
子薇點點頭,也知這張承業是實話,他身為晉陽宮中大內總管,晉國財務大臣,河東監軍,是晉王爺的肱骨大臣,不貪財,不近女色,萬般忠誠隻為輔佐王爺。
“公主在潞州時便少有名,據說當時的三元寺道長曾言公主鳳凰於飛,母儀天下。但在幽州時何以拒王爺千裏之外並夜逃老房山,以致兩軍對壘,公主身中數毒?難道係人脅迫?”
張承業輕聲道出心中疑惑。
子薇回頭看著張承業,輕輕地說:“如果民女對潞州前程往事並不記得,公公可相信?”
張承業愕然。
“如果民女夜逃老房山係身感危機命在旦夕,公公可相信?”子薇又輕聲說。
張承業輕輕點點頭:“果然如此。那公主自是知道小狼是契丹狼主?”
“不知,至到幽州南城耶律倍舉劍之前。民女當時甚至不知麵對的是契丹皇太子耶律倍。隻是後來幽州百姓議論紛紛時才略有所知。”子薇想也不想地說。
張承業低著頭,似乎在考量子薇的話,緩緩地說:“可是公主卻拿了小狼送往老房山,如果說公主與契丹人沒有往來,何來這一著?”
子薇看著張承業:“公公疑我為契丹奸細?小狼先後曆險,我主仆三人都已中毒,民女不知毒從何來,也不知誰要置我等於死地,就算是賭,民女也得把小狼送走。”
“原來如此。隻是不知公主何以知道那契丹皇太子在老房山?當初兩軍在老房山相互埋伏,除王爺外僅有少數人知道,甚至在幽州也無人得知,公主何以以身犯險?”
“老房山是契丹人北退的路徑之一。民女並不知兩軍在老房山設伏。若要還小狼於其父,老房山是首選。”子薇據實以告。
張承業卻步步緊逼:“契丹人戰敗數日,可耶律倍還在老房山不撤,至到公主到來,此其一;幽州萬民俱言當時公主曾在南城上斥責皇太子退兵三百裏。這三百裏之數正是老房山,此其二。”
“公公在這四年裏完全可以置民女於死地卻容忍王爺為救民女百般奔波,想來不是希望民女活著,卻是為解心中之惑?”子薇有些苦笑。
“公主隻要不對我晉國危害,不危及王爺千秋功業,老奴何需費心?”張承業目光如神,一眨不眨地盯著子薇,以他幾十年人生閱曆來審視眼前這個小女子是否謊言。
子薇看著張承業,良久,歎息一聲:“原來如此。隻怕這危害晉國千秋功業的非是民女。”
“世人皆言公主有預言之力,幽州城破之前,萬民皆曰僅公主堅信晉王會救幽州,而據老奴知道,當時王爺有意放棄幽州。凡此種種,老奴日思夜想也不得其解。”
“公公可曾與王爺說知此事?”
“王爺智慧為情所蒙,一時看不到煙塵之下螻蟻頻生。而據老奴所知,魔鬼都隱藏在細節之處。”
“公公對王爺的忠誠無可比擬,民女對王爺感激之情同樣堪比日月。公公既不知潞州之徽非幽州之子薇,又何以知道幽州之子薇非今日之徽。”
“難道公主始終不願告知老奴其中諸多原由?”
“公公位居高堂,眼見黑白,有時候黑多白少;耳聽是非,有時候非多是少。民女清淨幽居,嘴食五穀生百病,心中自有愛憎貪嗔癡。非是不願,實是不能。”
“既如此,老奴縱粉身碎骨也要護王爺周全,便免不得與公主為難,相必公主能諒解老奴之情不由己。”
張承業心中憤憤然,他懷著百般疑惑而來,非但不能解疑釋惑,心中更是愁上加愁。
“老奴告辭。”張承業憤然轉身,王爺如此在意此女子,全然不顧此女百般疑點,以致招來禍害,內宮生波,政事疏遠。
“難道公公不想知道何以保證王爺百年基業嗎?”子薇見張承業轉身之際老淚交加,七十多歲的老人,為保主子偉業終日奔波,遂歎口氣,衝口而出一句令她自己也深感震驚的話。
張承業驟然停下腳步,回首看向那個冬日寒風白雪中的妙齡女子:
“如果公主真如剛才所言對王爺感激之情堪比日月,如果公主真有預測禍福玄女現身,如果公主可以佑我主子哪怕鳳凰於飛,老奴願意肝膽相照,以死相謝!”
張承業緩緩下跪:“如果公主不願佑我主子,請讓老奴代王爺敬請公主暫居他處,所有罪過,老奴一己承擔。”
子薇緩緩走到張承業麵前,彎腰扶起他:“公公年歲已大,何需動膝。隻怕民女所言,公公不信,所以民女不敢言。”
張承業揩揩老淚,涕淚交加:“但請公主所言,老奴無有不從。”
子薇歎口氣,轉身朝梅林中走去。
張承業亦步亦趨,緊緊跟隨。
“禍害王爺萬年基業者,當是劉氏玉娘,如妲己禍商,劉氏乃王爺身邊蛇蠍——”
張承業大吃一驚:“劉氏乃王長子生母,深得曹太夫人和王爺寵愛,雖貪財枉法,並無大過,罪不及死,更無妲己之說,何以如蛇蠍?”
子薇折一枝雪中梅花,輕輕放鼻息中,似乎沒聽見張承業的話。
良久,子薇說出六個字:“此一時彼一時。”
張承業暫且放下心中疑惑,說道:“老奴但聽公主下文。”
子薇回頭,將手中梅枝伸到張承業鼻息間:
“你今天嗅不出萬般梅香之氣,但它終是梅枝,來年春天將枝繁葉茂。王爺身邊李嗣源、李從坷、石敬塘一脈,他日必生司馬昭之心,公公可有對抗之力並一舉減滅?”
“啊?!”這下,張承業目瞪口呆,驚得魂飛魄散。
成德節度使李嗣源乃老王爺李克用膝下大太保,英勇善戰,所向披靡,在晉梁交惡數十年來立下赫赫戰功,更是國之棟梁。而李從坷乃李嗣源之子,石敬塘乃李嗣源女婿,李氏一門父子功績赫赫。
“公主當真?”張承業膝下有些發軟。
“如幽州不會城破,如契丹皇孫當完璧歸趙一樣。”子薇輕輕地說。
張承業無言以對,如果幽州不會城破,如果契丹皇孫會完璧歸趙,這些當初都是預言成真,那劉氏玉娘真如妲己禍商?那李嗣源父子三人當真司馬昭之心?
這是天將傾地將覆啊!
“請公公放心,潞州甄氏永不為晉王妃。”子薇看著張承業堅定地說。
張承業嘴張了張,緊緊地摁住熱血上湧的心口,啞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