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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群龍行雨

  此刻之幽州,乃群龍行雨時。


  大地在崩裂,裂分為一條條河川,洪水泛濫,裹挾著積累多日的汙物、垃圾、死屍,死馬,殘肢斷臂,遇有阻斷便另擇改道,山轉水移,汪洋一片。


  鳳凰山上四處奔騰而下的洪水,在雷電聲中四處橫流,衝擊耶律德光的營帳。


  烏鴉嶺一帶,暴風雨肆虐,從陡峭的山崖和險峻的石坡奔湧而下,參天大樹滾落百丈深淵,咆哮震天,強大的洪流呼嘯著衝過狹窄的河道,將河堤衝毀,將阻道的所有的一切衝毀,肆無忌憚地衝到幽州城下耶律德光的營帳裏。


  氈車不再是遮風擋雨之地,汪洋一片中,反成為那些昔日衝鋒陷陣士兵的死牢。


  首當其中的,是那些後方剛換防下來的士兵,當龐大的雨水裹挾著石塊、樹枝、腐爛樹葉以及眾多的汙穢之物從山上衝下來時,勢不可擋地淹沒了布防在鳳凰山與幽州城之曠野的氈車、營帳。


  “皇太子有令,退兵三百裏!”從南城奔跑而來的令官聲嘶力竭地高喊,飛跑過那些淹沒在水中的氈車和營帳,急速奔跑中的戰馬被洪水淹沒後看不見的什麽東西拌個趔趄,險些將馬上的令官摔下馬來。


  “皇太子有令,退兵三百裏!”令官扛著令旗,踉蹌而行,繞耶律德光大營。


  阿保機帝帳內,邱真人手拿拂塵,阿保機負手沉思。


  “你說有雨,沒說是這瓢潑大雨啊!”阿保機有點慍怒。


  作為契丹帝國最高統率,他深知這場瓢潑大雨將給他正在攻城的大軍帶來什麽。


  邱真人仰著聽著帳頂上劈劈啪啪的雨點,耳聽狂風怒號,深深地歎口氣。


  “你倒是說話呀你!”阿保機怒目而視。


  “群龍行雨,小道也未曾料到。”邱真人慢慢地說。


  “什麽?群龍行雨?”阿保機不解,“這幽州城內外你原說有兩股祥瑞之氣也罷,說有眾星匯集也行,怎麽又來個群龍行雨了?”


  邱真人走出帳外,直立於傾盆大雨中,仰頭承接著天上無盡的雨水。


  “你這老道,昨天熱得要死,今天暴雨,你不怕瘟疫嗎你?”阿保機無可奈何地說,“朕隻是問你這怎麽就有個群龍行雨了?”


  邱真人渾身濕透地走進帝帳,神色異樣:“小道天氣有異啊。”


  阿保機大驚:“道長說來如何有異?”


  邱真人看看阿保機,緩緩說道,“的確是群龍行雨。天象如蛟龍出水,血光中祥瑞之氣繚繞。”


  阿保機咬著牙問:“如何?”


  邱道長正在斟酌說詞,一名宿衛軍將領便掀簾進帳報告:“稟聖上,東城傳來皇太子令,退兵三百裏!”


  “什麽?!”阿保機目眥欲裂,大吼道:“朕還沒有死,他竟敢下達撤兵令?!”


  宿衛軍將領有些懼怕地後退出帳,侍立於帳外。


  “群龍行雨——”邱真人喃喃地道。


  阿保機龍目大瞪,“他竟敢下令撤兵!他竟敢下令撤兵!”他氣得直喘粗氣。


  邱真人指著南方暴風雨的天空:“一位龍子正馭龍而來,幽州城此時不止聖上是真龍之子。”


  阿保機愣了。


  城牆上的耶律德光渾身濕透,滿臉汙血,站在獵獵招展的狼旗下,四周站著和他一樣遍身是血汙的契丹士兵。


  曠野裏,閃電中,傳來令官聲嘶力竭的高喊,以及他自己的狼軍落水時的慘叫,四處奔跑的尖叫,戰馬嘶鳴,雷聲陣陣。


  “為什麽?!”他喃喃地說。雨水衝涮著他臉上的汙血,在他那張英武的臉上形成條條血河。


  長達二百餘天的圍城、苦戰,在烈日酷署下,每一時刻都在烈日的灸烤下度過,而今天終於站到幽州城牆上,卻天不暇我,傾刻便是雷雨交加。


  難道,蒼天不與周郎便?諸神不許契丹共族將虎狼之旗插於這中土漢人的肥沃之城?


  “將軍,你受傷了!”他身邊的親兵大聲喊道。


  耶律德光搖搖頭。


  區區小傷在意什麽?

  沉吟片刻,他舉起手中的狼刀,大聲說道:“契丹勇士們,我們已攻上城牆,任何人都阻檔不了我們前進的步伐!將這西城所有的幽州兵殺光!”


  “殺光!殺光!”


  士兵們吶喊著,揮舞著狼刀,在暴雨中肆無忌憚地橫衝直闖,沒有人可以阻擋勇武的契丹人向幽州兵複仇的怒火。


  長達半年的圍攻,今天終於可以盡情地大笑。


  幽州是地獄之城。


  無數戰死的契丹兵和幽州兵,以及那些被當作人盾的普通百姓的冤靈,在這個雨夜紛紛脫離受苦受難的肉體,去往天國聖殿或冥間地獄。幽州上空被死亡幽靈長久地籠罩著,今日,是她最苦難沉重的一天。


  耶律德光隨手斬斷一支陸家軍帥旗,將他的狼旗狠狠地插於城牆上。


  “一個已經戰敗的中原人,一個已經死去的中原人,難道還配擁有旗幟嗎?”耶律德光長刀挑起那斬斷的陸字帥旗,扔下城牆。


  那根破敗的陸字帥旗施施然然地墜落。與眾多的陸字帥旗一樣,被契丹軍士的泥腳踐踏,被盤桓前行的契丹戰馬踐踏,在泥濘裏汙穢,或被洪水裹挾而去。


  淒厲的撤兵號角驀然響起,眾兵士抬起頭,眼神茫然地看著曠野裏,似乎能從大雨磅砣中看出撤兵的本意。


  是迷惑敵人?是後方遭遇強敵?是聖上耶律阿保機或皇太子耶律倍有什麽變故?

  耶律德光搖搖頭。數月來,這是他第一次攻上幽州城牆,沒來由就這麽莫名其妙地撤兵啊。


  不管是什麽原因,都不能阻止他進幽州城!幽州城是他的,是他征南大將軍耶律德光所有!

  耶律德光是大草原契丹八部的英雄,今天,他要令幽州每一個中原人,每一匹中土漢人的戰馬,聽到他耶律德光的大名都會顫抖,提到他耶律德光的名字時都會敬畏。


  他是戰無不勝的大草原契丹八部共族的英雄。他將率領他旗下的狼軍站在這中土漢人以為驕傲的幽州西城之上。


  幽州城是我的!是我耶律德光的!

  耶律德光舉起狼刀,原本英武的臉上此時五官移位,熱血噴湧,他要抗令,他絕不撤兵!

  西城正門、間門的攻城塔樓因被陸士航的劍之隊破壞,兩門都無法攻破。但城牆上卻被勇武的耶律李胡打開缺口,當受傷的耶律李胡被耶律德光救下時,陸士航已被耶律李胡的鏈子雙星錘砸死。


  西城失去主帥,士兵又數次被調支援南城和東城,城上現在幾乎強兵抵抗。西城城破指時可待。


  憤怒的耶律德光令人將耶律李胡送往母後的屬珊軍大帳,提著狼刀為三弟報仇。


  西城在耶律德光狼刀下被打開。


  “屠城!將幽州人全部殺死!”耶律德光大叫,周圍的數千契丹兵撲騰著跳下城牆,一部分繼續追殺負隅頑抗的幽州兵,一部分飛跑至城門處,從城內將西城門和間門打開。


  但門外,卻沒有契丹兵進來。


  那些在幽州城外被烈日灸烤了六月之久的契丹兵,此刻卻聽到的是撤兵號角。


  誠然,他們希望占據幽州城,但數月的圍攻死傷無數,對幽州城最原始的占有心理此刻卻被撤兵的號角代替,畢竟,撤兵回到漠北大草原更有甚於在這異地他鄉承受烈日和洪水的雙重煎熬。


  “城門已破,進城!”一個百夫長高舉狼刀,發出狼一樣的嚎叫。


  他手下的眾多士兵彼此望望,有人膽怯地指指遠處,那裏,原本如蟻蝗一樣附在幽州城牆外的高車人、室韋人、迭刺部人,都在退後,都在往氈車方向撤退。


  百夫長舉起狼刀,將身旁的一名契丹兵身首分家:“大將軍有令!全體進城!”


  他連聲高叫三遍,但等他低頭一看,身邊已無士兵,隻有遍地的洪水不停地翻轉著,將許多廢物裹挾到他腳下,令他寸步難行。


  在最關鍵的時刻,耶律德光的大軍出現兩種軍令,或撤兵,或進攻,截然不同,最終令眾多士兵服從內心最原始最熱切的回家願望,放棄垂手可得的占領幽州城這份沾滿血腥的榮耀。


  以強攻出名,戰無不勝的耶律德光,對那吹響撤兵號的號兵充滿憤怒,對發出撤兵號令的兄長、皇太子有著不可言傳的失望。


  淒厲的撤兵號一直在暴風雨中吹響,城牆下、曠野裏的士兵開始往後撤。


  大股山洪傾刻呼嘯而至,眾多的士兵慘叫著落入汙泥穢水中撲騰。


  風助水勢,水隨風湧。瓢潑大雨持繼已經一個時辰,桑乾河迅速暴漲,西城城牆下已經是汪洋一片。


  這是幽州天空積累六月之久的雨水。


  這是幽州雨神千年來最肆無忌憚的一次。


  人間眾凡人何來領略雨神之旨意?


  “將軍,我們必須撤兵了!”耶律德光身邊的親兵大聲報告,“否則我們就是違抗軍令!”


  所有的營帳都被突如其來的山洪淹沒,原本盼望雨水滋潤的契丹兵和幽州萬民,此刻才知道雨神並不是甘甜的美酒,卻是奪人性命的陰間之忘憂河——走過去時,生命之一切都不再存在。


  “罷!反正這幽州已無兵可據,明日雨停進城!”


  耶律德光揮刀將腳下一個未斷氣的幽州兵送歸西天,長歎一聲,縱身躍下城牆。


  “撤兵!”親兵大吼。


  耶律德光的令官搖旗呐喊:“撤兵!”


  士兵們如洪水一樣退去,城牆上下再無喊殺聲。


  驀地,他想起一個關鍵問題:“為什麽撤兵令不是天皇帝下達?不是地皇後下達?卻是兄長、身為皇太子的耶律倍下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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