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耶律倍退兵
雷聲陣陣,電閃雷鳴,尖叫,呐喊,慘呼,泥水裏是那些尚在苟延殘喘的生命,無論是幽州兵還是契丹兵,在此刻,在此時,都隻淪為戰爭的犧牲品。
唯一的希望是活著,但活著就必須拿別人的生命去奉獻諸神。
諸神向無憐憫之心,殘酷無情,喜食人間鮮血。
瓢潑大雨中,燕山在顫抖,大地在流血,桑乾河成為血淚之河。
從沒來有過的慘烈爭戰,在幽州城牆上每一寸展開。
幽州城上城下每一寸都鋪滿奪去生命的鮮血,每一步都需要跨越死亡。
數百契丹兵衝進南城間門通道。這座久攻不破的城池在今夜將被契丹鐵騎敲開。
“嗷嗷”長嘯如狼吠的高車傭兵,揮舞著狼刀衝上城牆。
臉上塗有朱砂蛇圖騰的小室韋部族排山倒海般湧來,一排排駑箭激射而去,迎麵趕來的幽州兵集體倒地。
泥地裏,本就褐色的泥水,因了新鮮血水的流入,此時顯得更出一種淒慘的豔麗。
遍地是幽州兵屍體,幽州平民的屍體,以及那些將死未死之人的殘破身軀。
寧為太平犬,莫為亂世人,因為人在亂世不如狗。
所有的雨水為他們哭泣,蒼天眾神聽不見這些冤死靈魂的呼喊。
耶律倍距那華服女子僅有五十步遠。他能清楚地看見她那姣美的五官,那因憤怒、絕望而顯得越加生動傳神的雙眼。
她是那種絕望的美麗,淒豔的堅決,凜然不可侵犯的高貴,如同瀕死的天使。
是的,她可以死但她不容侵犯,她可以哭但絕不可以侮辱。她就站在那裏,麵對萬千亂箭和近在咫尺的屠刀,坦蕩地接受命運賜給她的殘酷,沒有悲傷,沒有動搖,一動不動。
她雙手高舉著的孩童正淒厲地大聲哭啼,似乎是因了雨水淋進了他的眼睛,或者被舉高的恐懼。
她看著那孩童,卻沒有安慰他。或許她知道對他最大的慈悲就是和他一起跳下百尺城牆。
與其活在這個亂世,不如一起跳下城牆。
她的臉上清楚寫著經曆痛苦後的絕望,寫著對他這個入侵者最大的無所畏懼的蔑視。
耶律倍清楚地看見那孩童脖子上的吊墜,在閃電襲過的那一刹那,如此清醒可見,如此明亮地刺擊著他的雙眼。
那是一塊C形龍玦,原本屬於契丹地皇後述律平所有,後恩賜於皇長孫、他的兒子耶律耶律兀欲!
他的兒子,偉大的契丹帝國的皇長孫,他的長子耶律兀欲,自生下三月便被漢人奶娘閔氏拐走,數月未得蹤影,而今天卻在戰場上相見,生死一線。
耶律倍舉刀隨意地砍殺身邊擋著他視線的幽州平民、乞丐、傷兵。
本來在這雨夜萬物都有些模糊,他更不願意有人擋著他的眼光,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被高舉在頭頂、淒厲地慘叫著的孩童。
那個華服女子也盯著他。她幾乎是在朝他吼,用隻有他才能聽懂的唇語,吼給他一個人聽:
“退兵三百裏!退兵三百裏!”
她重複著那句話。
她看著他的眼睛。
他看著她的嘴唇,那嘴裏呢喃著八個字:“還子予你,完璧歸趙!”
他很不解,她可以說些別的威嚇他的話,為什麽僅僅隻說這句話?
他距她隻有四十步遠了。
耶律倍率領著契丹盾牌兵呈扇形開路,林立的刀槍劍戟所向披靡地接近那個華服女子,將所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格殺。
還有十步遠。
一名老婦人拄著拐杖威風凜凜地站在他麵前,滿眼是蔑視,不屑。
耶律倍揮劍向老婦人截去,不管是誰,擋了他的道都隻有死路一條。
旁邊衝過來一個獨臂姑娘,她用一隻手揮著長槍格開了耶律倍的狼刀。本來耶律倍也沒用全力,但被輕易地格開還是有些意外。
一個受傷倒地的幽州士兵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舉起手中的陌刀護著身後的女人們。
陸李氏和翠兒視死如歸地擋在那華服女子麵前。
耶律倍冷冷一笑,將狼刀刀背橫著掃過去,翠兒吃不住,驚叫一聲倒地。那拄著拐杖的老婦人陸李氏卻躲閃開耶律倍的刀勢,順著將拐杖拍向耶律倍麵孔。
“你這老太婆,我不殺你你還不想活了!”耶律倍大怒,閃避過陸李氏的拐杖,抬腳狠狠踢去,將陸李氏踢到城牆根去。
在倒地的一刹那,陸李氏的邛竹根拐杖激射出數支毒箭,直指耶律倍。
耶律倍身邊的親兵見了騰身躍起,替耶律倍擋住毒箭。
陸李氏深深地歎息一聲。
耶律倍胳膊上中了一箭,手中接了兩支毒箭,冷眼看著陸李氏,將手中毒箭隨手擲向陸李氏,陸李氏拚了全力舉起拐杖擋毒箭,但其中一支毒箭已隨風而至,正中陸李氏腿上。
翠兒爬過去,艱難地扶起陸李氏。
陸李氏咬咬牙,狠力一折,將毒箭折斷,從拐杖中取出解藥顫抖著服下,卻是再也無力站起。
現在,擋在那華服女子前麵的隻有一男一女。
那女的,是陸府婢女鳳兒,那男的,是幽州城有名的屠夫張三。
耶律倍大步向前,他的目標很明確,要奪華服女子手中的孩童。
鳳兒跳起撲向耶律倍,耶律倍敏捷地閃過,鳳兒回身再撲向耶律倍,眼看得手,那耶律倍是何許人也?他昂立著巋然不動,手中飛轉將狼刀拍向鳳兒,
鳳兒哪是他對手?
鳳兒悶哼一聲,也飛到城牆根啪噠摔下。
“鳳兒!”翠兒驚叫。
屠夫張三眼睜睜地看著翠兒、陸李氏以及最後的護衛鳳兒都倒地,有點不知所措,他翻轉著殺豬刀,惡狠狠地向耶律倍撲來。
那耶律倍眼瞅著屠夫張三即將撲到跟前,退後一步,屠夫張三已到跟前。屠夫張三隻是會殺豬,並不會武功。趁屠夫張三立腳未穩,耶律倍便已回身向他砍去。
可憐的屠夫張三,還沒有碰著耶律倍的皮毛,便已身首分家。
耶律倍惡狠狠地盯著那華服女子,伸手去奪她高舉過頭頂的孩童,嘴裏大吼:“給我!”
“劈啪!”“劈啪!”連續兩個悶雷在頭頂炸開,閃電一個接一個。
耶律倍如中雷擊,目瞪口呆地站著。
刹那間,迷糊的幻像再次出現。
他的麵前升騰起一座高山,仙霧繚繞,仙歌陣陣,綠樹如蔭,在那高山中,鮮花盛開,芳香撲鼻,並排站立著兩個盛裝的神,那是福庇契丹共族的木葉神山奇首可汗和奇首可敦。
二聖微笑,輕啟神言,“退兵三百裏!”
在耶律倍身旁,數十契丹兵突然看見耶律倍後背騰起一片白光,閃耀刺眼的白光中一個太極圖飛速地旋轉,越轉越大,黑白分明,遮蔽了他身前的那些幽州人,甚至連耶律倍也隱身於太極圖中不見蹤影。
萬傾霞光,一團玉光柔和而至,觸手溫柔,那是他的孩子,他的長子,契丹帝國的皇長孫。
耶律倍伸手去接孩兒,可孩兒又倏地遠去,隱在那萬傾霞光中。
耶律倍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宏偉的宮殿,仙霧繚繞的高山,二聖若有若無的微笑。
“退兵三百裏!”他啁啁地喃喃地重複道。
看不清楚耶律倍人影,卻隻能聽見他發出的命令,耶律倍身邊的士兵們麵麵相覷,駭然望著白光中若隱若現、呆立如中雷擊的耶律倍。
“退兵三百裏!”耶律倍喃喃地重複說,他退後數步,出現在眾人麵前,神態有些茫然。
南城正門。
一個巨大的鐵製尖刺柱呼嘯著翻滾而來,那些剛衝進南城門的契丹兵還沒反映過來,便慘叫著倒地。
鐵尖柱翻滾著,將遇到的所有契丹兵和戰馬都輾壓在輪下,鮮血滴噠著。
“收!”站立在鐵尖柱後麵的森天大聲喊道。
他身後的數十軍士齊聲呐喊,搖動轉輪,將鐵尖柱往回拉,帶著數名契丹兵的血肉之軀。
“放!”森天又大聲喊道。
鐵尖柱再次滾滾而來,剛湧到南城門的契丹兵慘叫著往回跑,來不及逃跑的便被輾壓於輪下,命歸黃泉。
契丹兵中跳出一個黑壯大漢,大吼一聲跳上那滾動的鐵尖柱,猛力將手中的大戟往下一插,鐵尖柱卡嚓一聲被卡死。
“收!”森天急忙大聲喊。
他身後的數十軍士搖動轉輪,但鐵尖柱被牢牢地卡在那契丹人的大戟下。
“放!”森天又喊。他身後的數十軍士反向轉輪。
鐵尖柱以噴湧之勢向前麵滾去,帶著那立於鐵尖柱上的壯漢。
那契丹壯漢好生了得,一跳一躍,抓過旁邊契丹兵的數支長槍,再跳上那鐵尖柱,狠命地插進齒輪中。隨著幾聲巨響,嚓嚓,鐵尖柱被卡死在那裏。
“我乃契丹大帝國皇太子耶律倍麾下耶律朝,破你幽州南城的是我!”那耶律朝傲立於鐵尖柱之下,手一揮,無數的契丹兵便如蟻蝗一樣附在鐵尖柱上,爬過鐵尖柱,向通道衝去。
堅守在通道裏的幽州兵慘叫著倒下,森天揮舞著一把陌刀在亂軍中砍殺,臉上鮮血淋淋。
南城正門被破。
阿裏滾率領的十名契丹兵第一時間跳進幽州城,閃進一家民宅,脫去外衣,露出幽州人的破爛衣衫。
“散開,有消息時發信號在此匯合!”阿裏滾喊道。眾軍士四散潛進旁邊的民宅。
正在這時,城外響起尖厲的號角聲:“嗚嗚嗚!”
往前衝的阿裏滾愣了愣,還是繼續往城內跑。
城牆上,拿著砍刀正在向幽州兵砍下的契丹兵的手僵住,他側過身子看身後,後麵的契丹兵也大瞪雙眼——
那是退兵號角!
這怎麽可能?千辛萬苦才攻進幽州城,現在怎麽會退兵?!
“嗚嗚嗚!”
退兵的號角聲還在延續,鼓點陣陣,的確是退兵命令!
沒有人能理解這是為什麽。
那叫耶律朝的壯漢揮手將一名倒在地下的幽州兵的脖子割下,手一揮:“撤!”
沒有人能理解這是為什麽。但是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
血汙遍地的通道裏,抬起一個個血汙的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