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摩訶
風雨如晦,龐大的水流裹挾著褐色的血水,從城牆上,從縫隙處,從腳下,從身上,從那些活著或者已死去的戰袍裏噴湧而出,涓涓血水匯聚成溪再衝向護城河,匯聚到桑乾河,再一路裹挾著更多的死屍、殘肢斷臂,洶湧東去。
所有的旗幟都在嘩嘩啪啪響,破爛的幽州軍旗,陸家軍帥旗,郭小拽的將旗,以及新插上城牆的耶律倍虎旗,在狂風的吹拂下猛烈招展,啪啪巨響。
誰能將自己的旗幟撐到最後?
一個來自高車的傭兵高聲嚎叫如狼吠,迅即地拉弓搭箭,對準那風雨中屹立不動的華服女子激射而去。
她是最好的靶子。
以及她高舉著的孩童。
耶律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躍而起,狼刀向那已離弦的毒箭擲去,毒箭落地,那高車傭兵還在驚訝之際,耶律倍已接過狼刀,一刀橫過高車傭兵的脖子。
“不準射箭!”他瘋了似地大吼。
他不能肯定那是他的孩兒,但是憑他為父的直覺他知道那是他的兀欲,那個出生僅三個月、令他魂牽夢繞的孩兒,契丹帝國的皇長孫,契丹帝國唯一的皇孫。
不管是為父還是為臣,他都不能下令射殺自己的親生兒子,為了一座城要他犧牲自己唯一的孩子,他做不到。
哪怕是萬一,他也不敢冒這個險!
當初畫師根據阿裏滾的描述畫出了三個中原女子的畫像,他看了千百遍,他對那個抱著兀欲的中原小娘子的每一寸衣服皺褶都仔細看過。
現在,當她站在他對麵的時候,他突然有些好笑:所有的人,甚至連精明的二聖都以為她會躲藏在城內某處不為人知的地方,但現在她竟抱著兀欲如此大膽地站在他麵前,麵對萬千刀箭。
她還命令他退兵!
在他們互相對視的一刹那,他們都知道對方是何許人也。
他不會退兵,但是他也不會看著自己的孩兒不救!
“不準射箭!”耶律倍又大聲命令。
眾契丹兵一愣。
這是皇太子耶律倍今夜第三次發布同樣內容的命令。
眾人望著百步之處的那個顯著的漂亮靶子麵露驚訝,不明白為何皇太子的命令如此荒唐。
“整隊!近身攻擊!”耶律倍喊道。
“整隊!近身攻擊!”這下,傳令兵反映過來,一遍一遍地高喊命令。
眾契丹兵聚合到耶律倍周圍,整合成一個整齊的五肢陣,如拳頭一樣可伸可散、所向披靡的陣形。
他們的對麵,是一群烏合之眾,有平民,傷兵,流浪者,殘廢者,還有乞丐和道、佛、襖教眾。
契丹兵穿著堅厚的鎧甲,手中拿著狼刀,長戟、長槍,長矛,還有夔牛皮盾牌。
對麵的那群烏合之眾,手中拿著的是木棍,菜刀,甚至石頭,沒有鎧甲,沒有盾牌。
戰爭,以如此殘酷的反差在暴風雨之夜的幽州裸露在天空之下。
一名契丹兵拿著狼刀砍向小乞丐阿多,阿多個子很小,伸手抓住那契丹兵的手腕,雙方角力。
契丹兵麵露輕蔑的笑意,故意緩慢地加大力量壓向他。阿多咬牙切齒地大喊:“老乞丐,快幫我!”
旁邊的鼻涕蟲看到阿多危險,跳過一個契丹兵,極快地撿起一把長戟以吃奶的力氣向那契丹兵擲去。
那契丹兵不防後背著戟穿身而過,大睜著雙眼想回頭看。
鼻涕蟲大笑:“小阿多,你說我這幽州英雄是不是很了得?”
阿多一腳向麵前的契丹兵踢去,那人應聲倒地,大笑:“這個算我的,兩個!”
“你那才兩個,我都三個——”鼻涕蟲話還沒說完,一把狼刀砍在他祼露的腰上,他倒下,半截身子在劇烈顫抖,眼睛還睜著,嘴唇還在說話:“都三個——”
阿多目眥欲裂,眼睜睜地看著救了他的鼻涕蟲被一刀宰殺為兩半截,那破殘的身軀還在血流成河的汙地中痙攣。
“啊!——”他彎腰抓著長戟,大叫著衝向那契丹兵。
一把狼刀擲來將阿多擊倒,他倔強的眼睛正對著他的救命恩人,兩雙眼睛互相看著。
鼻涕蟲的眼睛漸漸失去最後一抹餘光。
阿多伸出手去夠他,很努力地伸手,口裏喃喃地說:“堅持住,你是幽州的英雄——”
天上的雨水將他們的血水帶走,流向褐色的城牆。
契丹兵以狼刀對付著這支新來送死的隊伍。
一個個的平民倒下,一個個的教眾與契丹兵撕殺在一起。
七十多歲的李老夫人倒在血浙中,來自東城的張夫人倒下,來自南城的李夫人倒下,來自北城的馮夫人也倒下。
血肉之軀在傾刻間變亡魂,空中血氣翻湧,無數的亡靈聚集在幽州上空呻吟、哭泣、呐喊、呼嘯。
來自粟特的摩訶大薩寶端坐在步輦上,任憑狂風吹拂大雨淋濕紋絲不動。
契丹兵揮手斬殺幽州平民百姓、乞丐、教徒,以及眾多追隨玄女而來的西域人、色目人,地上堆積著累累死屍。
摩訶大薩寶看著風雨中那個穿著銀白色鎧甲的耶律倍,她慢慢伸出雙手,她麵前的三壇聖火已經熄滅,數個臉塗朱砂的粟特人赤著胳膊仍然抬著聖火壇,一動不動屹立在風雨中。
摩訶大薩寶伸出雙手就著那已經熄滅的聖壇,似乎那聖火還在燃燒。片刻,她的十指如滕蔓一樣在生長,見風瘋長,見雨滋潤,如同在平原大地上,如同在雨後鬆軟的泥土中,自在而輕柔地向前生長著。
幾乎就是片刻,那十指纖纖已如鋼如鐵,摩訶大薩寶口中念念有詞,十指扭曲著向耶律倍伸去。
當耶律倍感覺到淩空而來的危險時,那滕蔓已將他裹挾著,令他窒息,他拚命掙紮,卻是越掙越緊。
“你毀我聖壇,熄我聖火,屠我教眾。吾奉瑣羅亞斯德之令,將你這浸淫阿赫裏曼邪惡之神的妖魔灰飛煙滅!”
遠遠的,那來自粟物的摩訶大薩寶口中喃喃有詞,聲音傳到耶律倍耳裏,似乎是來自地獄深處的召喚。
契丹兵發現了耶律倍陷於凶險中,齊齊揮刀來救,揮舞著狼刀砍向那些緾身的滕蔓。
一根根滕蔓斷於刀下,掉落血水中,尤自痙攣。
但那些滕蔓似乎砍不完,滴噠著鮮血仍在生長,仍然在不停地向耶律倍身上曼延。
“你這妖魔必服我號令,我令你退兵三百裏!退兵三百裏!”摩訶大薩寶口中繼續著祈禱詞。
耶律倍耳中嗡嗡直響,“退兵——退兵”,他拚力挪出一支手,舉起狼刀狠命地向緾繞在他身上的滕蔓左削右砍。
血花四濺,耶律倍籠罩在血霧中。
“我乃太陽神阿波羅後裔!我命不絕於此!”耶律倍舉刀大呼,將手中的狼刀向著那個伸出纖纖十指的來自粟特的摩訶大薩寶擲去。
“劈啪!”一個悶雷在頭頂炸開,將耶律倍的狼刀擊落在地,那些沾血的滕蔓應聲而斷,濺起衝天的血水。
耶律倍身上的滕蔓散於地上化為一灘灘血水。
耶律倍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百步開外,來自粟特的摩訶大薩寶隨著血水而逝。抬著她的那具步輦上空留一灘血水。
而那身著五彩華服的女子紋絲不動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手中依然高舉著哭叫的孩童。
淒厲的哭叫聲,傳到耶律倍耳裏,他的心很痛地牽扯。
他撿起狼刀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那孩子。
一名受傷倒地的幽州兵從地上爬起,抱著他的雙腿,他隨手一刀,那幽州兵頭顱落地,但雙手仍緊緊地抓著他的大腿。他試著踢開卻不能,揮刀將那死命抓著他的雙手砍開。
“這些不要命的中原人!”他咕噥一句。
他剛要抬腿,腳又被緊緊拖住,這次,是一名乞丐樣的血人。
他輕蔑地揮起刀,看也不看就要斬去。
“你不能殺她!她是我幽州的眾神之神,你若敢殺她,必遭雷擊!”地上那血人大聲吼道。
耶律倍冷笑:“她是你幽州眾神之神,又不是我契丹眾神之神!我為何殺她不得?”
他再次舉起刀。
但那人狠命地搖他大腿:“你不能殺她啊!她是玄女娘娘下凡,她未婚而育,未生有子,她不是凡人,她是來自天國聖殿的玄女啊——”
耶律倍任憑那乞丐搖動,手上的狼刀卻再無力砍下。
“未婚而育,未生有子——”耶律倍喃喃地說,抬頭望看那在暴風雨中屹立的華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