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前倨後恭
旌旗獵獵,刀槍林立,氈車連綿,穿著墨黑鎧甲的契丹重騎兵如烏雲一樣籠罩著幽州北城。人馬眾多,契丹兵不停地換防、連軸轉環立城外。戰馬嘶鳴,戰車滾動。
馬化平麵色冷峻地站立城牆上。
一夜之間,阿保機強兵環侍,數倍於這幽州北門守軍,當看見北城士兵揮箭射殺了自己的親人後,現在卻圍而不攻。他在等什麽?
馬化平心裏有些冷笑:無非使我無暇分身他顧,無非要等戰機使我不戰而降。我偏不如他意,我偏要戰死沙場。
“千夫長,抓到一個逃兵!”水仔和兩名士兵推著一個人走進,那人伏在地上久久不願意抬頭。
“抬起頭來!”馬化平吼道,“你縱有膽量臨陣逃跑,卻無膽量正視本將軍?”
伏在地上的人遲疑著抬起頭。
那是馬化平自小的玩伴大旺!
“為什麽?你為什麽要叛逃?!”馬化平退後一步,喃喃地問道:“連你也要背叛我?我真的窮途末路了嗎?”
“不是的。將軍,馬大哥,我不是要背叛你!”跪在地上的大旺淚流滿麵:“你知道的,你知道我娘親病重在家,我隻是想回去看看,我真的隻是想回去看看,想來她都快兩兩天都沒有吃的了,我真的隻是想回去看看啊!”
“可是若有機會你就不會再到城牆上來了是吧?”馬化平背過身去,身子略有些顫抖。
“如果——如果將軍你允許的話。我娘也奶過你的,將軍,從小我娘就多給你奶吃,她說你身子弱,總是把給我的奶讓給你吃,說你爺走了,娘改嫁了,應當多照顧你些。你忘記了嗎?!”大旺帶著哭音喊道。
“我沒有忘記,我從來就沒有忘記。我把你娘親當我娘親,戰後我會去孝順她,也代你孝順她,讓她每頓飯都會吃得飽,每夜都會睡得香。”馬化平回轉身,對其他軍士吩咐說:“送大旺上路吧。”
“不,馬化平,你不能這樣忘恩負義,我是你的義弟,我娘親養活了你,你不能殺了我!你殺了我,我娘會恨你一輩子的。”大旺被拖了出去,他的吼聲在帳內外回響。
“我知道。”馬化平淡淡地說,“我活不到看她恨我。派人去給大旺的娘親送一杯小米,就說大旺今天立有戰功獎勵。”
一會兒,城牆上的長矛槍尖上多了一棵滴血的人頭,那是大旺的頭顱,還滴噠著鮮血。周圍是數顆已經風幹的人頭,蒼蠅在上麵飛舞,蛆蟲蠕動,其臭無比。
那旗杆上掛著一行字:“叛國者的下場!”
城牆上半數的士兵持槍而立。
另一半的士兵依著城牆根在休息,鎧甲在身,槍械在手,衣不解帶。
水仔來報:“將軍,三清觀馬真人到。”
馬化平冷哼一聲:“他來作甚?”
雲霞之衣飄逸,腳步聲聲。馬真人持劍而到,他的身後是百來名道士、女冠。
“將軍!”馬道長點頭額首。
“道長來此有何貴幹?”馬化平依然冷著臉,“你家天師祖似乎並不樂意助陣幽州萬民,白白地享受我幽州萬民的奉獻。”
“小道正是奉天師祖之聖旨,今日率我幽州三清觀、紫雲觀、玄都觀道門前來助將軍一臂之力,為將軍掃蕩契丹侵略者略盡綿力。”馬真人麵色平靜,在晨光中佇立。
“是嗎?你家天師祖如何說?”馬化平嘲諷道。
“天師祖自不必明言。我輩正是本著天師祖之教導行事,體恤民心,除魔衛道。”馬道長不溫不怒,仍平靜地對答。
馬化平冷笑一聲,走下城垛,來到馬真人麵前,直視他的眼睛:“一個拋妻棄子,自私自利,自顧性命的人,整日坐享萬民之奉獻的人,不織而衣,不耕而食,會為民著想為民請命體恤民心?真真笑話了。”
“天下大道在於民生。貧道與將軍殊途同歸。”馬真人抬起頭,擲地有聲:“將軍今天為幽州而戰,置生死於不顧,難道幽州數月不破係將軍一己之力?豈有不知幽州百姓也在整日灑血奮戰?”
“吾等食人間煙火,享幽州萬民之粟米,豈有不為幽州而戰之理?隻是道長成日追奉神仙怪異、洞天福地,於這血雨煙火又有何幹係?道長還是自去了吧!”馬化平拂手而背過身去,不再理會馬道長諸人。
水仔有些忍不住:“將軍,此正是我等急需之人——”
馬化平打斷他的話:“就算本將軍戰至一兵一卒,也不必此等人相助!”
水仔難堪地望向馬道長等人。
馬道長正氣凜然地說:
“太上老君乃陰陽之主道,萬神之帝君,元氣之父母,天地之本根,先王之師匠,品物之魂魄。此幽州乃我道教之燕齊重地,豈容異族汙損?三清觀、紫雲觀、玄都觀三門道友,今日非助馬將軍衛城,乃守衛吾道之燕齊重地!”
“諾!”百名道友齊聲應道,迅即四散,站立於城牆沿,持劍而立。
“你?!——”馬化平勃然大怒,正待說什麽,手下軍士來報:“將軍,南城契丹軍已上城牆!”
“什麽?!”馬化平大驚。
幽州四城八門,若有一門失,諸門皆失。
阿保機強兵圍困,等的就是這個時機:當力量較弱的南城或東城一失,那馬化平守衛的北城和陸士航守衛的西城將不戰而敗。
馬化平跑上城垛。
城外,契丹旗兵搖旗呐喊:“幽州的守軍們,你們的南城已經告破,東城已降,此時再不降更待何時?!”
“降你個卵蛋!”馬化平大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操排駑在手,彎弓搭箭,“嗖”地向那搖旗兵射去。
“幽州的守軍們,你們的南城已經告——”城牆下的契丹旗兵搖旗跑過,連跑邊喊,“破”字尚梗在喉嚨,數支利箭破雲而來全數射在他身上,便自馬上倒栽下來。
黃土上又多了一具死屍。
遠處,契丹天皇帝執鞭之手輕輕一揮,隆隆的戰車啟動,披著夔牛皮的具裝重騎兵戰馬揚起蹄子,踏著整齊的步子,再次拉起攻城塔樓緩緩前行。
“將軍,魯門弟子到。”水仔報告說。
馬化平麵露喜色,回頭一看,麵色旋即陰涼:來者以黑色麵紗遮麵,正是昨日被趕走的魯翠。
“小娘子又來作甚?”他轉過身去,冷冷地說。
“魯門弟子魯翠前來助將軍一臂之力!”來者正是幽州留後將軍陸李氏貼身侍女翠兒,她掀開麵紗,露出姣好的麵容,一臉端莊:
“因我父染熱射病逝世,為避免影響軍心,夫人囑我不能聲張。所以非魯翠有意濫竽充數,實則迫不得已。昨夜子薇小姐交待我必來此一趟,哪怕將軍不待見。子薇小姐說她見過此等攻城工具,是魯門弟子所造——”
馬化平無奈地歎口氣,這還不是濫竽充數?空有一個名頭,卻什麽也不知道。他指指城外那些高大的黑壓壓的攻城塔樓,說:“也罷。此為何物,如何破之?”
“昨日我們已知了此物。他便造的,我便破的。萬物皆有破綻。將軍但將所有巨型火炮對準馬匹,那些戰馬或許不畏箭矢,卻也畏火炮。”魯翠不急不徐地說:
“由於此攻城塔樓頂覆蓋有濡濕的泥漿和氈毯皮革,因此火箭於他無力。將軍需以重力火炮以千鈞之力重擊車頂,方可毀壞這龐然大物。”
馬化平盯著那張美麗的臉,突地笑了:“你這樣說來等於沒說。我哪還有重力火炮?早就在四月圍城時被毀壞完。”馬化平道,他有點奇怪地看著魯翠問:“你真是魯門弟子?”
“小女子之父係魯門弟子,小女子本身並無習魯門之技。”魯翠淡笑,“以飛鎌對飛梯,以火炮攻牛馬,雖非一定管用,但可一試。這是子薇小姐說的,非小女子想到。”
“以飛鎌對飛梯,以火炮攻牛馬?”馬化平橫在她麵前喃喃地重複道:“你們都能慮到的我豈有不知?難不成我竟不如你等小女子?實話告訴你,昨日我等也這樣,可不管用。”
“稍後子薇小姐會有物品送來,或許管用。”魯翠稍稍側過身子,小聲說道。
“這樣的啊?”馬化平麵露喜色,“這子薇小姐會有管用的物品送來?”
“是啊。”魯翠點頭。
馬化平的態度立馬大變,恭敬地道:“小娘子不必在意末將先前的無禮之言。你口中所說子薇小姐可是昨日那位小娘子?但請魯門師傅助我馬化平守衛這幽州北城。”
水仔等人瞪大眼睛。此時的馬化平與剛才對待馬道長可是大相徑庭啊,前倨後恭。
不管是誰隻要能助他衛城,讓他跪下喊爹都願意。
但他爹在麵前他可不會叫。
馬道長無動於衷地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