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南城新守將
尖銳的號角聲在幽州四城八門同時響起,像傳達恐怖和死亡信號的幽靈,漫天彌漫。
無數的火把燃起。火光映照著破舊的大唐黑底龍王旗。在這王旗旁邊新升起一杆紅旗,旗幟未經戰火還完好如初,上繡一個鬥大的“郭”字。
傷未愈痊的收屍隊隊頭郭小拽就任為幽州南城新一任守城將領,他手下約有五千士兵,包括大部分傷兵和一部分新征來的少年軍。
尖叫、怒吼,戰馬在嘶鳴。
衣著破爛的士兵推開擋道的百姓,快速地奔上城牆。尖叫奔跑的百姓,大街小巷的乞丐們紛紛躲回地下垃圾廂或下水道裏。
燃著點點火光、儀態萬千的船燈還在粼粼波光的護城河中緩慢遠去,但這美景已再無人欣賞。
一匹棕色戰馬噠噠噠地跑過陰暗的街道,見前麵奔跑的百姓擋道,騎者略一猶豫,猛拉韁繩,棕色戰馬人立嘶鳴。騎者轉身向另外的巷道跑去,馬鞭一揮,單人單騎縱身跨過一堆垃圾,正在垃圾旁建立據點的一個乞丐睜大眼睛,茫然失神。
騎者已縱馬奔向南城。
那是剛從護城河邊回哨位的郭小拽。
號角聲聲,郭小拽甩手給了棕色戰馬一鞭,驅馬狂奔。到得南城,他翻身跳下馬,將韁繩扔給衛兵,一步三級地跳上城牆。
城牆外,如晝的火光中,數百名被枷鎖著的幽州百姓人盾,神色麻木地蹣跚著移動腳步。城門就在眼前,但不再屬於他們。屬於他們的隻有死亡。最幸運的就是被親人射殺,而不是死於契丹大軍的彎刀之下。
遠處山崗上那個著銀白色大袍的帥將很耀眼,燈火通明映照著他和他身邊的親兵,還有旗兵和傳令兵等,位居眾人中間位置的他如一尊神佇立,偉岸。
新上任的幽州城南門守將郭小拽,在契丹人以假亂真用假周德威騙取城門即將成功時,他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保全幽州。繼陸大柱之後,他被陸士航任命為千夫人,領有五千兵力對抗城牆外的耶律倍。
在火光的映照下,郭小拽一臉痛苦無奈地看著那些緩緩移動的人盾牆。那是他的父老鄉親,是他過去的同袍甚至恩師長輩。他才十八歲,他可以麵對契丹人的屠殺麵不改色,但要他親自下令射殺自己的親人,他做不到。
“去向陸將軍稟告!”郭小拽大聲命令身邊的扈從傳令兵。
“來不及了。”傳令兵喃喃地說,“他們已經進入射程了。”
郭小拽抽出長劍高舉起,眾將士都靜等他的命令。弓上弦,箭在手,盾護胸,利劍出鞘。
但郭小拽一直沒有勇氣將長劍揮下。
旁邊的傳令兵看著他高高舉起的長劍,又看看城牆下那些越來越近的人盾牆。在人盾後麵,是黑壓壓一片的契丹重騎兵,如墨雲一樣籠罩著幽州城南門那片土地。
人盾牆的麵孔越來越清晰可見。一個個麻木的眼神仰望著幽州城牆上那些持箭待發的士兵。
傳令兵輕聲叫道:“千夫長——?”
小拽子似乎沒有聽見。
他不能射殺自己的父老鄉親。
他不能。他做不到。他才十八歲,他不能啊。
他茫然地看看周圍,所有的士兵都持箭望著他,但那些眼神一和他碰撞便立即避開。他的士兵們也不知怎麽辦,城牆下是自己的親人,甚至有自己的生身父母,要一箭了結他們鮮活的生命,這是多麽艱難的選擇。
契丹人來得太迅速,根本沒有給他向陸士航請示的時間。或許,契丹人要的就是這個結果。
那些父老鄉親現在成為契丹人的擋箭牌!
一名蓬頭苟麵的老婦人抬起傷痕累累的臉,從零亂的頭發中睜開一雙血眼,努力地在城牆上尋找著什麽,她的淚眼一閃似乎看到了誰。
後麵的契丹騎兵給她一馬鞭,她一趔趄,複又堅定地走著,她一直仰著頭,看著城牆上那個位置。
那是“郭”字帥旗下的傳令兵。他正站在郭小拽旁邊,隨時注意著千夫人的手勢和命令。
契丹重騎兵進入射程。
“騎兵前進!”遠處,觀察著陣勢的耶律倍發布命令。
旗兵揮舞著令旗:“騎兵前進!”
重騎兵高揚著頭,緩緩穿插進人盾牆中間。
重騎兵和人盾摻雜著緩緩前行。
突然,郭小拽看到了走在人盾牆前麵的老婦人,他無言地轉頭看傳令兵。傳令兵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我的娘親!”他大叫道。
“娘親!”傳令兵撲到城牆垛上,淒厲地慘叫。
人盾牆中的老婦露出欣慰的笑容,似乎她此生的唯一目的就是看到兒子,再聽兒子一聲“娘親”。
隨著一聲聲慘叫,更多的士兵認出了人盾中自己的親人,一片悲慘的叫聲在城牆上響起。
“那是我的父親!父親——!”一名士兵丟掉弓箭,撲到城牆上大哭。
“奶奶,奶奶!”另一名士兵手中握著長刀,奔到城牆上,聲嘶力竭地大吼,“奶奶,我在這裏,我在這裏。”他揮舞著手中的長刀,跳到城牆垛上,雙手高舉揮舞。
城牆下人盾牆騷動起來,淒慘的哭叫聲震天:“兒啊!”“郎君!”“我的小孫子!”
遠處山崗上的耶律倍閉了閉眼睛,他不想再看這一幕人間慘劇。
他的執鞭之手輕輕點了點。
傳令兵明白他的意思,繼續喊道:“騎兵前進!步兵前進!”
在悲慘的哭叫聲中,契丹重騎兵推進到了護城河沿,一隊隊抬著攻城雲梯的步兵湧過人盾,穿插在重騎兵中。
“千夫長!”傳兵令痛苦地喊道。
再不下令射箭,契丹人便會攻上城牆,那時來不及了。
“對不起——”郭小拽痛苦地說,他高高舉起的長劍始終沒有落下。
“娘親,兒子不孝,我送你去天國聖殿,那裏沒有戰爭,沒有契丹狼兵!”
傳令兵淚水長流,彎弓搭箭,將箭簇點燃火,瞄準城牆下那還仰望著自己的娘親,嗖地發箭。利箭如雲穿過,正正地射在老婦人的胸前。老婦人始終麵帶微笑,口裏喃喃地吟道:“兒子——”
她倒下了,一團熊熊大火淹沒了她。火中,她仍然麵帶微笑,似乎感受不到烈火焚心的痛苦。
一名老者抬起滿是傷痕的臉看著城牆上的士兵,看著那些荷槍拉弦卻一動不動的士兵。
有人在哭,有人在喊,親人相聚,卻是天隔一方。
老者猛地一低頭,朝旁邊的契丹騎兵撞去。他夠不著騎兵的高度,隻是撞在馬肚上,馬兒略略有些受驚,人立嘶鳴。契丹騎兵彎刀一揮,老者頭顱滾落在地上,濺起一股血花噴到旁邊人盾臉上。
馬肚上斑斑血跡,輕輕滑落。
後麵的馬蹄踩踏在那具還在痙攣的軀體上前行。
“爺!”一個滿麵汙穢的小女孩慘叫著撲向地上的那具半截屍體,那具已經沒有頭顱的半截屍體又痙攣了一下,手指輕輕顫動,終於垂下。
“爺!”女孩慘叫著。
後麵一名契丹重騎兵看都沒看,眼睛仍盯著城牆上的衛兵,隻是輕輕地揮揮手中的彎刀,女孩的頭顱滾到在一旁,濺起的血花覆蓋著周圍一片幹燥的塵土。
小拽子閉閉眼睛。
所有的武器都不能傷及契丹重騎兵,無論小拽子怎麽做,首先死亡的都是人盾。
“千夫長!”傳令兵大叫:“我們來不及了!那些怪物已經到了護城河邊了!”
“千夫長!”一名士兵顫抖著將手中的箭簇伸向火籠,點燃,“我自己送我的父親到天國聖殿,誰也不許動手!”他滿麵淚水地高喊道,“前麵那個跛腳的就是我的父親,誰也不許動手!”
士兵顫抖著瞄準,口裏還在高喊:“誰也不能動手殺他,他是我的父親!”
“嗖!”一隻利箭激射而出,人盾城前麵一個跛腳老者應聲倒地。
“我們要被攻上城牆了!”在小拽子身後,數名士兵帶淚高喊道。
“打開城門!”小拽子大聲命令。
城下正在大屠殺。他不能坐視自己的同袍被殺光!他要出城救人。
傳令兵抱住他,大叫:“千夫長,你的職責是守衛城門,你不能打開城門。你不能投降!陸將軍再三明令禁止任何人出城!”
“放開!”小拽子大叫。
數名士兵一湧而上,緊緊地困住他。
小拽子的眼睛噴出火來,大叫道,“二百騎兵隨我出城救百姓,其他人等守住城門!我是千夫長,聽我號令!”
那剛射殺了自己親生娘親的傳令兵一愣,放開小拽子,眾人也放開他。
傳令兵立即傳令:“騎兵出城!救百姓!”
城門緩緩開啟,護城河上的踏板吱呀吱呀地轉動,砰地一聲落地,形成踏橋,二百名騎兵衝出城門。
“箭手掩護,保護城門!”小拽子又大聲命令。
在騎兵後麵,箭雨紛飛,覆蓋了城門前麵的踏橋區域。
騎兵衝入人盾牆中,順手抓住一個個人盾,揮劍斬掉他們的鎖鏈,被破碎鎖鏈的幽州百姓拚命地跑向吊橋,想逃回城裏。
幾個幸運的人盾被郭小拽的騎兵扔到馬後,緊緊地抱住騎兵。
亂馬中,鮮血四濺,刀光中,無數的頭顱滾落。
遠處,耶律倍揚揚手:“刀手!”
耶律倍身邊的傳令兵再次揚起手中的令旗:“刀手!”
兩百名手持狼刀、臉塗變形鯤圖騰的大室韋部刀手從耶律倍右側衝出,旋即如一陣風一樣掠過耶律倍,卷入前方的刀光劍影中。
小拽子閉閉眼睛,憤怒地大叫,“撤!”
契丹重騎兵如一堵牆一樣圍聚過來,斷了他們的後路,幽州兵無法再安全撤回吊橋。
而遠處契丹刀手呼嘯著如一陣風樣衝過來,幾乎是霎間便衝散了小拽子的隊形。
“千夫長!”一名士兵叫道,“你先撤,我斷後!”
墨雲一樣的契丹刀手和重騎兵迅速合圍,郭小拽帶領眾人逃回城門,城牆外,扔下一堆幽州百姓人盾的屍體,以及部分幽州騎兵的戰馬。
城牆外,契丹兵舉起手中的長劍和彎刀,發出狼一樣的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