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人祭
耶律阿保機走出帝帳。他的身邊是颯爽英姿、全身鎧甲的述律平。
幽雲大地經過數日的驕陽酷曬,農田幹涸,河水見底,天空中的空氣也是渾濁而鬱悶。
悶熱的幽雲大地沒有一絲微風。
“你不必上戰場,何須穿戰袍?這等天氣還是穿中原漢族的衣衫更涼快吧?”耶律阿保機側身對述律平說,話雖是責備語氣,卻透著關懷備至。
“聖上今天出征,臣妾豈有不莊重之理?天下萬民皆看著臣妾,豈可廢了我契丹帝國地皇後之威儀?”述律平平靜地說,汗水順著她的額頭往下淌,全身鎧甲的述律平緊緊地跟在耶律阿保機身後。
氤氳霧繞的小山崗上,眾多的契丹將士跪於大地上,仰頭望著滿天的星空,似乎在數星星。這些跪著的人組成一個“勺”形,在人形中穿行的是來自漠北王庭上京的大巫神速姑。
臉上塗滿朱砂的大巫神速姑看不出實際年齡,也僅能從她是否有喉結看出男女,她全身籠罩在金銀絲的光輝中,隨著每一步走動,在熊熊烈火的照耀下,她的全身閃發出逼人的光芒,如同一個滾動的光球,令人不能目視。
大巫神速姑身子極速地扭動著,腳步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在“勺”形坐著的人群中移動,她的嘴裏喃喃唱頌著頌歌:
“隨著月亮的升起,空中呈現朵朵浮雲,南來的風將浮雲吹向令人喜悅、開拓世界的胡姆經過的地方;馬茲達創造的疾風將雲、雨和冰雹傳送到七個國家的農田和村莊——”
阿保機和述律平走到大巫神速姑麵前,在鏗鏘有力的人皮麵鼓鼓點下,緩緩而莊重地跪下。
“真誠的和培育真誠的胡姆,我願將自己強健的軀體奉獻給你——”大巫神速姑念唱道。
一名祼胸赤背的漢子倒下,神速姑雙手蘸滿鮮血,塗於耶律阿保機額際,然後再塗於述律平額際。
“啊,馬茲達,我祈求成為你的使者——”神速姑緩緩走向耶律曷魯,將鮮血塗於他的額際。
“但願所有的誤入岐途者棄惡從善——”神速姑將鮮血塗於耶律倍額際。
“我將阻止人們與偽信者同流合汙——”神速姑將鮮血塗於耶律德光額際。
漢人百官均在後麵。
“契丹人信奉的神祇是一位殘酷的神,需要用人的鮮血來獻祭——”盧文進喃喃地說,稍稍將頭挨近韓延徽。
韓延徽麵不動色,低聲說:“和中原人信奉的諸神一樣,隻不過他們用鮮血來塗於人臉,明正光大。而中原人信奉的諸神是舔食鮮血,在仁義和道德的口號掩蓋之下。”
盧文進似有所敏感:“韓相是有所指嗎?”
韓延徽搖搖頭:“不,我是就事論事。”
盧文進有些哂笑:“我們同朝為官,為二聖為契丹帝國奉獻自己。”
“那可不,”韓延徽再次搖頭,“本相治理國家,豈有盧卿之功勳?因了盧卿,燕山八軍一夜之間歸於我契丹;因了盧卿,新州、蔚州五州數萬民眾一月之間便城毀人亡。盧卿這是蓋世功勳啦!”
盧文進聽來便覺如鯁在喉,想說什麽,張了張嘴,卻又說不出來。
韓延徽微微點頭,隨著文武百官前行。
進攻的戰鼓已擂響,圍城的號角淒厲地響徹幽州上空。
百十裏幽州火光衝天,將幽州映照如同白晝。
這是幽州城的死亡之夜。
耶律阿何機昂立於高大的氈車上,像征著契丹帝國最高皇權的戰鼓和神聖的大纛,高聳於氈車旁。
勇猛的宿衛軍死士持劍而立,堅硬的牛皮盾在火光中反射出眩目的黑色光亮。
“勇敢的契丹勇士們,以馬茲達.阿胡拉的名義,以木葉神山的名義,以奇首可汗和可敦的名義,攻下幽州!”耶律阿保機抽出長劍,堅定地指向南方。
“以以馬茲達.阿胡拉的名義!”耶律倍率領的士兵振臂高呼。
“以木葉神山的名義!”耶律德光率領的士兵舉盾高呼。
“以奇首可汗和可敦的名義!”蕭敵魯率領的士兵以腳跺地,發出震天的呼喊。
耶律倍率領的騎兵持著火把急馳而去,目標:幽州城南門。
耶律德光的騎兵持著火把緊隨其後,高大威猛的攻城雲梯如同黑暗中的戰艦,駛向幽州城西門。
蕭敵魯的騎兵急馳而過,這支強硬的軍隊將插向幽州危如累卵的城東門。
阿保機的帝帳和宿衛軍屹立不動。
阿保機的雙眼炯炯有神地注視著大軍的調動。
大巫神速姑身邊倒下數名臉塗朱砂、祼胸赤背的漢子,鮮血一地,她身邊已換成一群同樣臉塗朱砂,僅以羽毛裝飾掩飾人身的女子,隨著人皮麵鼓的鼓點,女子們蛇樣地扭動著身體。
“馬茲達帶著你的獎賞到我這裏來,賜我以庇佑,讓班德瓦葬身之地——”大巫神速姑瘋狂地舉起雙手祈禱。
阿保機的氈車緩緩移動,天上月光慘淡。
風從南來,很輕很柔,帶著辛辣的血腥味。隻是沒有人能感受到這股溫柔至極的微風。
南下的軍隊很勇猛,同樣帶著辛辣的血腥味。幹燥至極的塵土漫天飛揚,大軍所向如雷聲滾過地麵,旌旗獵獵,馬蹄如風。
“報,幽州城無異常,城牆上守軍無異常。”一名斥候前來向阿保機報告。
“報,幽州護城河飄出許多帶著燭光的小船,據說是河燈,中原人的七夕。”另一名斥候跳下馬稟報。
阿保機略略點頭,對中原人漢文化較為了解的他麵帶譏諷的微笑。
“我們將給幽州一個特別的七夕節。”阿保機說。
周圍的宿衛軍都咧開嘴。
“這半月並無大攻,想必幽州人已經放心地入睡了。”一名偏將模樣的宿衛軍說。
“那可不,這下他們都能放心地入睡了!”另一名宿衛軍答道。
眾人再次微笑。
一隊幽州俘虜被押解著在夜光中前行,他們被反捆雙手,如糖葫蘆一樣用長長的粗繩捆成一串,十人一隊,衣衫破爛不堪,腳步遲滯沉重。
“回家吧你!”一名契丹人甩過馬鞭給了人盾一鞭,內中有人踉蹌欲倒地,旁邊的人盾忙搶上一步以身體阻止他摔倒。隻要有一人倒下,其餘的人都會挨打。
“走快點,漢人豬!”那契丹人又甩過一馬鞭,鞭子抽在幾乎是赤胴胴上身的人盾身上。
兩人微顫一下,默默無言地跟上隊伍。
阿保機的氈車經過這群人盾。
人盾中有人抬頭漠然地看了看阿保機的氈車,然後再漠然地走。
生死都已經不在乎了,誰還會在乎旁邊同行的是誰呢?
幽州城廓在暗淡的前方漸漸顯現,隨即,一陣淒厲的號角聲響起來,那是幽州守軍發出的。
隨後,此起彼伏的號角聲響起來。
但是顯然已經晚了,契丹大軍已用淩厲之勢向幽州四城八門席卷而去,如同一片片黑色的烏雲籠罩著幽州。
最後的日子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