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遊園
幾隻饑渴的蟬躲藏在隱秘處高聲鳴叫著,宣告它們對這個世界的占有領域。荷池裏,偶有白蓮輕輕搖動,那不是風所致,是幸存的幾隻青蛙見有人動靜,撲通跳進池水清淺得快見底的荷池躲藏在蓮葉下麵。
滿池荷蓮,池底的蓮耦也早被人挖得一幹二淨,全數充饑。在幽州久幹不雨的酷烈陽光下,蓮葉失去耦的寄托早已失去濕潤的光澤,原本珠圓玉潤的荷葉現在都蔫幹卷起,軟不拉幾地承受著一日複一日的酷烈陽光。
幽州城裏,幾乎很難找到一棵擁有完整樹皮的樹,饑餓的老百姓把能找到的樹皮剝來嚼食充饑。甚至連附近山上的白土都有人敲來充填饑餓的肚子,那些吃過白土死去的人肚皮滾圓皮膚銀白,比鮮血染紅的護城河水都更透明。
荷池需要雨水的滋潤,正如幽州在渴望晉王的援軍。
但幽州日複一日的久旱無雨,幽州人對晉王大軍日複一日地絕望著。
“都說四月的牡丹,五月的芍藥,六月的蓮花,七月的鳳仙,現在滿園鮮花早已破敗凋零,這才七月,正值蓮花和鳳仙當時節。青荷蓋綠水,芙蓉發紅鮮,下有並根藕,上有同心蓮。可是現在,這滿園竟找不到一株可以入畫的白蓮。”
陸李氏拄著邛竹根拐杖走在花園小徑的青石板上,拐杖柱在青石板上鏗鏘有力,發出有節奏的敲擊聲。
陸李氏深深地歎口氣,她身邊隨行的兩個貼身侍女鳳兒翠兒亦步亦趨。
“這座花園已有五十年的曆史。聽說最早是宣宗時的幽州節度使府邸。宣宗是我大唐第十七位皇帝,他大有貞觀之風,有作為,明察善斷。唉,如我大唐帝國都是如太宗、宣宗偉大的皇帝主政,何致於走到今天國破家亡?”
鳳兒、翠兒彼此望望,也相跟著歎口氣,卻不多說什麽。
“翠兒,你是我陸府的家生子奴婢,連你娘親算起,在我陸府多少年了?”陸李氏慢慢地圍繞著荷池走,看著那些日漸凋零的滿園花卉連連歎息。
“我記得夫人你說過我娘親是十九歲來陸府的。我今年也是十九歲,那我魯家母女在陸府共三十八年了。”翠兒回憶道。
陸李氏點點頭,“你娘親是我的陪嫁丫頭,你生來就是我大唐李家王朝的宗室侍女。你娘親生養你時難產而死,你自小就在我陸府長大,我向來待你如女兒。雖說你是奴婢身份,在我陸府輝煌之時,卻也當著一半主子。”
翠兒忙說:“翠兒多謝夫人養育之恩。翠兒視夫人如再生娘親。”
“你娘親難產而死,你父不知去向,你自小在我陸府長大,我需得為你後半生著想。原來想著等戰亂結束,給你尋一戶好人家生兒育女,隻是不知這戰亂何時休。”
“夫人在一日,翠兒便侍奉夫人一日,翠兒哪都不去。”翠兒扶著夫人,眼淚汪汪地說。
陸李氏淡笑,轉身望著另一邊的鳳兒。
“你是我隨我夫陸士航來幽州的路上撿到的,那時我剛生下柱兒,你一直在草叢中啼哭。我們的馬車走過了,又回來。我夫陸士航說,夫人,你又有了一個陪嫁丫頭。於是我們給你取名叫陸小鳳。”
鳳兒斂裙向陸李氏下拜,“夫人一向視鳳兒如己出,是鳳兒親生娘親。鳳兒沒有其他的親人,隻有夫人和將軍,以及柱公子、敏公子還有翠兒姐姐。”
陸李氏淡淡點頭,指著滿池白蓮:“如果再有一月不下雨,這滿池白蓮都會幹渴而死。皮之不存,無將附蔫?”
鳳兒、翠兒有點摸不著頭腦,不知夫人此話是甚麽意思?兩人相互望望,都不語。
陸李氏站定,回望兩個小丫頭:“你倆可會自始自終聽我吩咐?”
兩丫頭嚇一跳,急忙下跪:“夫人,我等有何錯處會立即改正,請夫人但說無妨。”
陸李氏微笑:“看你這兩丫頭,我也就隨口一說。起來唄。”
鳳兒、翠兒相互望望,起身,“夫人?”
“將軍和我若有什麽不測,你倆就隨甄小姐吧,我看她人雖小你們兩三歲,卻是心善心軟,凡事有若神助,或許可保你們一生平安。”陸李氏看著兩個丫頭,“如此可記下了?”
兩個丫頭更是吃嚇,急忙下跪:“夫人,我倆都跟夫人同生共死!絕無二心!”
陸李氏用拐杖輕輕地敲打兩個丫頭,“起來說話,給別人看見不知道的準會說我對你等有苛責的呢。”
兩丫頭急忙站起,“不是啊夫人,你幹嘛要趕我們走呢?”
陸李氏微笑,“也就一說,你們著什麽急?”
哦。兩丫頭放心了。
走過荷池,主仆三人又走上吊樓後麵的花徑,往水榭處漫步而去。
原本姹紫嫣紅花滿園的陸府花園,荷池水淺,白蓮凋零,花徑上百花蔫萎,諸多花兒都已枯死。
陸李氏略有些吃力地彎下腰,撿起一段幹枯的玫瑰,拿到鼻尖前嗅:“這玫瑰花花香淡了,枯了,死了。和人一樣,都需要天時地利才能生存的。我陸府經略幽州十多年,住進這將軍府也有十年了,隻怕是難度此劫。”
“夫人,你別嚇我們啊。”鳳兒翠兒聽得夫人今天總是話中有話,有些不寒而栗。
陸李氏似乎漫不經心地問道,“那個傻白甜有說過關於她家小姐什麽嗎?她家小姐如此特別,怎麽一個侍女卻是此等人物?”
鳳兒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陸李氏,答道:“我一直都有問白芷關於她家小姐的事,或者以往的經曆。白芷的說詞也總是一致,隻是說以前甄小姐在潞州訂過一門親,是姓王;那個小狼是甄小姐摔落桑乾河北岸時撿到的流浪兒。”
“那個小狼絕不是流浪兒那麽簡單。”陸李氏說,“至於是什麽身份估計甄小姐也未必清楚。”
“是啊,牙齒隻生了兩顆卻會走路會說話,是有點奇怪。”鳳兒說,“而且甄小姐特緊張他,生怕他有閃失。”
“那到底甄小姐摔進桑乾河後發生了什麽?那個小狼為什麽獨獨在她摔下河後被丟到那裏?有沒有可能是她和別人的私生子?是她和契丹狗的雜種?”陸李氏沉吟道。
“不會不會!”鳳兒搖頭,“那天白芷在洗甄小姐的衣服,我都有看見的,那甄小姐的內衣是有血漬的,有月信的。我還特地多了一句嘴,問甄小姐的月信準不準。”
陸李氏回頭望著鳳兒:“白芷怎麽說?”
“她說一向都準的,都是月中。”
“甄小姐沐浴時我借由給她送衣服,仔細看過她的胳膊,她的守宮砂還在。”翠兒補充說。
“那這小狼來路很奇怪。如果隻是撿到的一個流浪兒,甄小姐犯不著那麽緊張他。”鳳兒說。
陸李氏轉向翠兒:“艾葉以前說過些什麽?”
翠兒繼續回憶道,“艾葉是甄小姐的表親,按說兩人是很親近的,但看甄小姐和艾葉並不親近,心事重重,也不與艾葉分享。隻是艾葉說過多次,說甄小姐自從摔進河裏後變化很大。”
陸李氏差不多隔天就會在花園裏走走。其實,陸李氏遊園是有目的的。比如了解甄小姐。
“白芷也說過她家小姐最近都和以前不一樣。”鳳兒補充道。
“艾葉對甄小姐以往的事從不說及,看樣子是對她過去頗有微詞。”翠兒又說。
“我找人打聽過關於甄小姐的事,的確是一些不堪入耳的言詞。”陸李氏麵色凝重。
“哦?”兩個丫頭彼此望望。
“一個潞州商人說甄小姐是潞州元宵燈節的花魁,潞州名門貴族公子多與她相識,茶坊間流傳著誰誰追求甄家小姐的資資,想來那甄小姐在潞州時是習慣與名門貴族公子們打情罵俏、挑逗引誘的。這是他的原話。”
“啊?”兩丫頭大為吃驚:“可現在看起來那甄小姐是一個完全不解風月的官家小姐呢,循規蹈矩,和陌生男子並無不妥。”
“到底在桑乾河裏發生了什麽事呢?”陸李氏問兩人,也問自己。
池邊無風,一池青荷靜靜地承受著酷烈太陽的炙烤,迎接明天的到來。
與子薇以母女相稱的陸夫人,再次囑咐兩個丫頭多注意甄小姐的動向,“任是誰,隻要不與契丹人人私通就是我朋友,任是誰與契丹人有往來就是我敵人。”
陸李氏陰沉著臉:“我絕不會讓契丹人鑽進我幽州城來搞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