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口信
臨水縣城外。
衙役黑頭口中的那個瘋癲男子,盤腿坐在城隍廟中的殘破香爐旁,正呆滯地望著大腿上那把滿是裂痕的寬刃長刀。此刻的長刀已不再是男子熟悉的那般模樣,鏽跡斑斑的裂紋中,射出橙黃色的清光亮芒,就像一片發著光的橘子絲絡。神智癡呆的他,急急地撥過額前阻擋視線的髒亂頭發,雙手亂舞著,嘴裏含糊不清地念著:“哇呀呀啊,呀呀呀!”
幾塊刀身碎片好似被橙光撞開了去,“叮”的幾聲落在地上,刀柄處露出鵝毛白的紙張邊角。他仿佛有些訝異,“啊?”的叫了一聲,然後撚住那張白紙抽了出來。本能中,他也知道手裏這玩意兒得攤平了才能“用”,布滿汙垢的手指胡亂地撥弄了幾下,兩行顛倒的文字便出現在他的眼前。稍稍看了一會兒,他撓了撓頭,視線在紙張、碎片、刀身三處遊離,瞳孔中滿是費解。或許是有些惱了,他“嗚!”的大吼了一聲,把白紙隨意對折了兩下,收起地上的長刀碎刃,一同塞入懷裏.……
看著陳幕山身周異像,榆莢先慌亂的朝四周望了望,然後才回頭道:“幕山,你沒事吧?”
陳幕山沒有答話,盯著手中短棍愣愣出神,他隱約地察覺到手中那焦黑短棍,與城外一處地方正建立著某種聯係,正當他準備閉眼好好再感受一番的時候,他身周的紫色雲霧似潮水般湧回短棍,榆莢眼裏的紫色巨人就這般消散了去。
“它好像遇到了什麽,有一些雀躍。”陳幕山遲疑道。
榆莢焦急道:“你有沒有不舒服?”
陳幕山搖了搖頭,道:“就是熱了點,然後體內的靈氣有一些躁動。”
“那就好,咱們快些走吧,要不萬一有人瞧見了的話,等會兒追了過來。”
“恩。”
兩人出了偏僻小巷,詢問了幾個過往路人,得知地圖隻在書店售賣,順著好心人的指引,彎彎繞繞了一番,終於看著了城裏最大書店“華軒”的牌匾。
拾階臨門,便有個儒裳裝扮的中年男子,快步跨出門檻,朝下方的兩人彎身殷勤道:“客官裏麵請,咱們華軒可是遠近一百裏最大的書店,舊、足、精、珍本書冊應有盡有,保準您滿意而歸!”
陳幕山步入店門,微微向男子點頭示意,然後道:“老板,我隻想買個青山郡地圖。”
男子小小的失望了一下,不過瞧見了後頭榆莢的相貌,心裏又計較了一番,心道:“這小子莫不是哪戶富家子弟,包了個花魁紅倌,有那冒充平民雲遊四方的扮豬心思?”
“宰!”男子狠狠道。
“老板你說什麽?”
“哦哦哦,我說窄!地圖這個東西,也有那孤、善、珍的好壞分類,便宜的也相對來說窄了一些,畢竟粗劣了許多,記載的東西就少嘛,哈哈哈。”男子有些心虛,低著頭訕笑著。
榆莢聞言開口道:“孤品有什麽用,筆下總有錯漏疏忽,還是要校訂過的靠譜一些。”
男子笑容一滯,勉強道:“能繪出孤品的作圖人,肯定有其過人之處.……”
陳幕山打斷道:“老板,您就先拿一個過得去的給我們看看。”
男子心裏罵罵咧咧,嘴上卻道:“得嘞,旁邊稍坐一會兒,我去拿。”
老板剛走,榆莢就湊在陳幕山耳邊小聲道:“這老板古怪的很,太貴了咱們就不買了,換一家。”
陳幕山點頭,跟榆莢在茶幾旁坐了下來。
“來咯,青山郡地圖,大家韓勞生的畢生心血,精校細勘不下五遍,客官您瞧瞧。”男子從櫃台後探出腦袋,捧聖旨般快步朝二人走來。
兩人將地圖細細打量了一番,那男子斟了兩杯茶水又道:“您瞧可仔細了,迂直、分率、準望.……
皆為上上之選!”
陳幕山轉頭開口道:“多少錢?”
“隻要您二百文銅錢。”
陳幕山望向榆莢,看到榆莢微微地點了下頭,就抬手往懷裏掏錢。
“客官,這地圖隻要二百文沒錯,但這外頭精美的腰封,可是韓老的親筆!真跡!韓老發售此圖時立下規矩,必須一起售賣!”
“一起多少?”榆莢好看的眉頭擰了起來。
男子伸出一個巴掌,微笑道:“不多不多,五百文,也就是半兩白銀。”
“一個破腰封你要我們三百文,還必須一起買!哪有你這麽做生意的?”
“姑娘此言差矣,嫁個女兒還得搭點嫁妝呢,這是韓老的一片寄思之情!”
陳幕山無言以對。
“這是什麽混蛋邏輯?幕山,我們走!”榆莢起身拉著陳幕山就往門口走。
男子指著兩杯茶急道:“茶水共十文!”
陳幕山今日可算開了眼界,返身掏出十個銅板,就要往那茶幾上丟去。
“十文!十文!十你個大頭鬼!”書店內憑空多了個矮小禿頂老頭兒,在榆莢、陳幕山呆滯地注視下,正拎著茶壺往書店老板腦門上死命招呼。
“砰砰砰”三下,老板腦袋一歪,身體直直的向地麵栽去。
好似砸痛快了,那矮小老頭暢快地吐出一口濁氣,抬頭看見麵前呆若木雞的兩人,有些羞怯的撓了撓稀鬆的“秀發”,開口道:“老夫好久沒收拾人了,是不是手法顯得有些生疏?”
榆莢一手捂住嘴巴,一手指著地上口吐白沫的老板,驚恐道:“他他、他……”
老頭隨意丟下茶壺,手掌翻轉抹了抹衣角,淡定微笑道:“放心,這奸商死不了,女娃子你上外頭待一會兒,老夫與陳幕山有些閑話要敘敘。”
本來麵色僵硬的陳幕山,聞言霎時間警惕起來,後撤擋在榆莢身前,右手按在腰間竹筒頂端,雙腿前後站立微曲,目光凝重地望著老人,蓄勢待發。
榆莢正欲開口查問一二,那老頭左腳輕輕一跺,書店門窗驟然緊閉,失去光源的陰暗屋子裏,他與陳幕山的身側立起一圍蒼勁鬆木擰成的堅硬壁壘,上有翠綠靈氣徐徐流轉,就這般把他自己與陳幕山圈了起來。
書店裏,除了身前的幾抹綠光,榆莢再瞧不見二人的蹤影,她此刻心中萬分焦急,手臂錘著木牆大聲呼喊道:“幕山!”
奇怪的是,不僅木牆裏的陳幕山身周一片靜謐,就連書店門前大路上的行人,也未聽得書店裏榆莢的慌亂大叫。
情急之下,陳幕山勉強地換了一口新氣,“嚓”的一聲拔出竹筒裏的焦黑短棍,急踏三步朝麵前的矮小老頭掄劈而去。
幾道紫影劃過眼前黑暗,那老頭眼裏卻是謹慎、欣慰、釋然的複雜神色,為暫避短棍鋒芒,他下蹲彈射而出,從下至上曲臂探出手掌,一把扣住陳幕山的手腕,然後微笑道:“董不羞若是知道仙器被孫子拿了,那可得開心死。”
爺爺?
董誌清外號千千萬,這“不羞”卻是隻有陳幕山這個孫子調侃過。望著身下和藹的老頭,陳幕山神情一舒,收腿直身誠懇道:“您是?”
老頭輕柔地推回陳幕山握著短棍的手臂,攤開巴掌覆上陳幕山胸下丹田處,一邊道:“叫我龍爺爺就好了。”
“龍冬瓜!”陳幕山脫口而出。
老頭一副吃了粑粑的扭捏表情,假意恨恨道:“殺千刀的董誌清!”
陳幕山神情尷尬,擺手呐呐道:“龍爺爺,我不是故意的。”接著他著急的加了一句:“我爺爺怎麽樣了?”
龍老頭卻是朝陳幕山做了個鬼臉,嬉笑道:“不打緊。你爺爺性命無憂,等會兒咱們再聊,先幫你看看體內的情況。”
然後他就閉起雙眼,微微歪頭,感受著陳幕山體內的靈氣流轉。
不一會兒,老頭睜開眼睛,笑意滿滿道:“幕山,你入竅境了。”
“什麽?!”
“龍爺爺,可是我竅穴都沒了啊!”
龍老頭道:“不是沒了。”他環起雙臂虛抱道:“假如我捧著是個冬……呸呸呸,西瓜,你原來的竅穴這般大。”然後他縮回雙臂,左手五指並立作抓鹽狀,又道:“現在西瓜吃完了,剩個西瓜籽兒,這籽兒就是你現在竅穴的大小。”
陳幕山目瞪口呆,未待開口,龍老頭又道:“簡而言之就是壓縮了,估計跟外頭那姑娘的青蚨靈脈有些幹係。”
“龍爺爺,那這.……我都感覺不到,怎麽辦?”
龍老頭思慮了一番,道:“你的靈氣會在左胸附近稍頓一下,具體位置老夫也不太清楚,隻能你自己找找。如今你竅穴縮小,靈氣滿溢,自然而然升入二境,是福是禍尚未可知。”
“恩,我知道了龍爺爺,我會在二境待得久一些。”
“有悟性!”龍老頭稱讚了一聲,看著陳幕山欲言又止的模樣,笑道:“知道你要問啥,你爺爺前幾日傳來書信,隻說要我在青山郡沿海地區尋你,找見了你,就告訴你別回黃舟,換個名頭離開青山郡,想幹嘛幹嘛去。他如今在哪裏我也不清楚,不過書信用的筆墨紙張皆非凡品,也沒有啥血跡斑斑字跡淩亂那些可怖的跡象,你就別擔心他的安危了。”
陳幕山緊繃的心弦鬆弛下來,點了點頭,躊躇道:“龍爺爺,島上的人.……”
龍老頭嚴肅了許多,將黃舟的傷亡、去留情況細說了一番:“.……楊先生走了。董文傑因為父親董嚴的事情,他幾日前乘坐跨海渡船,去往炎沙洲,準備拜入琨沙門。齊雨眠在親友的護送下,朝西去往大淵境外,投入女子宗門飛彩窟。劉善一、吳家遠,暫居宋清傅府上。”
陳幕山唇齒顫動,頹然低下頭去,望著緊握的雙拳愣愣出神。
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龍老頭輕聲道:“幕山,你手裏這件仙器品軼非凡,定是‘位極’之屬,雖已認主,但世間旁術詭道者多之又多,你千萬要藏好了,不到萬不得已之時不可取出對敵。”
“仙器?位極?”
“今日能尋著你,也是我感應到了這仙器外溢的磅礴氣息……”龍老頭將仙器介紹了一通,又道:“仙器分為‘中淵’和‘位極’,中淵生而定形定勢,威能全憑持有之人境界本領決定;位極卻會同主人一同成長,輔以天才地寶幾次蛻變,曆經天劫後現出真身,成就大器。此間過程福禍相依,一不小心便是人器俱滅的悲涼下場,幕山你萬不可對此敷衍了事。”
陷入悲傷情緒中的陳幕山,此時沒有多餘精力關注手裏的那根黑棒棒,隻是微微額首,默默把龍爺爺的話語記在心中。
“來願寧洲寥寥數日,我已被生死仇敵盯死緊逼,今日得以見你一麵,心思安定下便要跨海遠去。近來青山郡形勢複雜,我又與那些勢力素無瓜葛,無力為幕山你保駕看護一二。人心詭暗、山高路遙,不管你去往何方,務必時刻小心謹慎、防仁不仁!”
“我知道了龍爺爺,你放心去吧。”
龍老頭笑著拍了下陳幕山的肩膀,轉身正要離開,忽然一拍腦門,轉頭神秘兮兮低聲道:“差點忘了,你爺爺還叫你善待榆莢,那女娃子身世淒憐,如今更是煢煢孑立,不過好在終於走出了那深宮高牆,從此再無拘束。不知何故,大淵也花費了不少精力尋找她,你倆結伴同行互相照拂,我們這些長輩也能安心許多。”說罷,還給了陳幕山一個隱晦的眼神。然後身材矮小的老頭,輕輕跺了下腳,就與周圍堅硬的木牆一同消失不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