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君子
黑雲浮遊於天幕,皎月繁星忽隱忽現,灩灩黑波一層層向岸邊撲來,伴著幾聲怪唳,海岸邊顯得格外幽僻滲人。
一塊大礁石上突然匯聚了四個黑色身影,此情此景下透著些許陰森詭異的氣息。
“崔公公,不知今晚將我們幾個召集過來,所為何事?”一個渾厚的嗓音從那處傳來,然後隨著浪濤聲徐徐散去消逝。
清輝晃晃,大內副總管崔石小山般的身形從幽暗中剝離出來,隻聽他尖細回道:“劉堂主,咱家把你們喚來,是想問一問你們明日大事籌備的如何了,你們就將約定的章程一一回報過來吧,咱家也能踏實地睡個好覺。”
“回公公,依朝廷的部署,我春水堂此次傾巢而出,來青山的七成人手此刻都已在南麵十裏海岸處安置妥當。”春水堂堂主劉鋤恭敬道。
“還有三成呢?”崔石神情有些不悅。
劉鋤小心回道:“我聽說此次許多人盯著青山郡的鐵器招標,就把他們散在上榕府打探風聲去了。”
“蠢貨!”崔石怒罵一聲,直接一巴掌朝劉鋤麵門扇去,吼道:“明日事成之後,你劉鋤就是黃舟島的主事人,你還不明白嗎?”
劉鋤壓根就不敢伸手遮擋一二,結結實實挨了這一掌,他一手捂臉道支吾:“崔公公,屬下愚鈍,不知、不知公公何意.……”
崔石氣急,朝另一個方向又扇了一巴掌,怒道:“那狗屁招標,本就是明日行事的一個幌子。一來,是聖上為了試探青山郡郡守宋清傅對待此事的態度;二來,為你春水堂勢力進駐青山找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混淆視聽!三,則是順帶瞧瞧有沒有冒頭的肥碩韭菜,讓你個蠢豬割上一割。就你這般愚昧蠢笨,咱家如今倒要替那黃舟島主事之人,重新覓個人選了!”
一番劈頭蓋臉的痛罵,襲得劉鋤幡然醒悟,顧不得臉上火辣辣的疼痛,他不停作揖慌張道:“崔公公莫要動怒,劉鋤這就把上榕府的人手招過來。劉鋤愚笨!但是劉鋤聽話啊,劉鋤聽您的話,劉鋤就是您的一條狗!雖然劉鋤是一條笨狗,但念在劉鋤忠心不二的份上,您原諒劉鋤吧!”
崔石麵色緩和下來,大手摸了摸劉鋤低著晃動的腦袋,輕聲道:“聽話才有肉吃,這點你倒是做的不錯。不過咱家可養不得你這條惡犬,你是聖上的狗,隻能忠心於聖上,曉得了嗎?”
“曉得了!”劉鋤應道,然後他竟直接朝北麵跪了下來,叩首道:“皇上萬歲!皇上受忠犬劉鋤一拜。”愛奇文學iqi…最快更新
“嗯。”崔石點了點頭,好似十分滿意,然後他看向左側那人道:“咱家在出島時,已經發現朝廷明麵上指派的清溪三萬水師,皆圍繞黃舟部署安置下來,不知付參領能否與春水堂安全、準時匯合?”
崔石看著的那人,是彩雲郡水師參領付震彪。付震彪中等個頭,皮膚白皙身材肥胖,穿著十分富貴膩人。先前崔公公發飆的恐怖模樣也著實把付震彪嚇到了,他點頭哈腰獻媚道:“公公放心,屬下的船隻已在那附近轉悠了。北麵臨著黃舟島,屬下還布置了幾個身手靈敏的水螳螂,若有異動皆能提前預備示警,防著那清溪水師呢!隻待得天亮,就去接劉堂主的手下,保準沒有差錯!”
崔石點了點頭,讚賞道:“付參領預備周全,有心了。”
接著付震彪卻麵露難色,雙手揉搓起來,不安道:“崔公公,此次屬下可是冒了大風險的,偷摸從軍裏調來十二艘備用船艦,要是我家統領大人知道了……”
崔石拍了拍付震彪的十分肥腫的手背,打斷道:“若是此次清溪水師在黃舟失利而歸,依本朝軍律,領頭的統領鄭平會被問責貶官,這空出來的清溪水師統領一職就由你付震彪補上,到時金口一開調令出,你與原先上司可就同級了,他能待你如何?”
“哦哦哦屬下明白了!公公放心,這次屬下一定把事情辦的漂漂亮亮的!”付震彪頓時喜笑顏開。
崔石抽回了手,從袖子掏出一深綠色獸皮卷軸,遞給最後那個還未開口的黑影道:“撐木道人,聽聞你與清風觀頗有淵源,咱家替你向青鬆真人求來此本道門正統-《赦劍訣》,助你明日奪劍無憂。作為回報,咱家希望你明日在大戰開啟之時,能配合我方勢力,毫不保留的貢獻力量。”
撐木道人本是一介散修道士,自個在江湖裏摸爬滾打,不知經曆了多少挫折艱險,才擁有了如今的境界。此時驟然得此番潑天福緣,撐木道人的神色十分激動,捧著那本卷軸的雙手也不自主顫抖起來,然後低頭抱拳嗚咽道:“崔公公此番恩德小道無以為報,從今往後,小道這條命就是公公的了,任憑公公差遣使喚!”
看著喜極而泣的撐木道人,同是修道之人的劉鋤不免露出了幾分豔羨之色。那《赦劍訣》一眼就看的出是那“上品綠卷功法”,而且還是清風觀的道家正統!他春水堂之根本,祖傳的那本《蹚水棍》也才下品綠卷,如何與之相提並論?可剛剛才被敲打了一番,他劉鋤實在沒有勇氣再找崔公公討要些什麽。
一應事項確認後,崔石翻掌扇了扇,道:“好了,時辰不早了,你們各自準備去吧。”
“是!”三人領命,身形扭轉各自散去,化成三個夜幕之下漸行漸遠的朦朧黑影。崔石隨後也在礁石上騰風而起,向黃舟島方向飛去。
“啪呲。”離這塊大礁石約八丈處的灌木叢裏,傳來一輕微的樹枝折斷聲。不一會,一個背負長劍的黑影慢慢出現,那黑影好似盯著礁石處凝思了片刻,就驟然從原地消失不見。
黃舟島,小木屋。
董誌清獨自一人躺在露
台搖椅上,他雙目微眯,左臂抵著扶手撐著下巴,正打著盹。
“再藏著我可真睡著了。”董誌清突然開口道。
“你小子,知道我來了也不起身迎接一下?”董誌清頭上突然多了個背劍的男子,就像那蝙蝠倒立而懸,雙腳掛著屋簷,在空中搖搖晃晃的。
董誌清睜開雙眼,被那人叫著“小子”好似也沒任何不適,他盯著頭頂那男子道:“這不是正好迎著呢嘛。要是踏踏實實從院門走進來,我肯定就起身了。”
“嘖嘖嘖,現在這般能說會道的。我記得我第一次見你,你小子還穿著開襠褲,抱著我大腿‘嗚嗚呀呀’的瞎嚷呢。”那男子一個翻身瀟灑落地,指著董誌清戲謔道。
看那男子落地,董誌清真就沒坐著了,直身施了個抱拳禮正色道:“何勇叔叔。”
何勇,散修。一百年前的那次祝劍會,技壓群雄,因奪下爐中“槐葉劍”而聞名天下。後來何勇時常來島上做客串門,逐漸與董誌清的父親董賀成為至交好友。
“恩,誌清乖。”何勇貌似十分享受這個輩分壓製。
“叔,我說你一百多歲的人了,怎麽還是天天以這般中年模樣示人,不小心給我家孫兒瞧見了,要我這糟老頭子的臉麵往哪擱?”
何勇不在意道:“這有啥打緊的,外人麵前你我兄弟相稱。”
“.……還是怪怪的。”
何勇突然眯眼退後一步,謹慎道:“你該不會是想讓我換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子扮相吧?!”
董誌清點了點頭。
何勇一胳膊斜斜揮下,斬釘截鐵道:“休想!那萬一遇到了好看的仙子姐姐,你叔叔我如何有那臉皮湊上去搭訕?難道還得拿著個寫著‘故老相傳神仙術,賽過星占勝紫鬥’的幡布,假裝那無恥老道給人姑娘看手相?”
“唉。”董誌清無奈歎了口氣。
“你小子,就是不開竅!多大歲數了也不懂得倒騰倒騰自個兒。這不,到現在連個媳婦也沒討來。”
“.……”
“好了,不跟你扯,咱說正事。”何勇收起玩笑神色,走到平常吃飯的鬆木桌椅處一屁股坐下,正經道。
董誌清也隨著坐了下來。
“前邊我在對岸沙灘邊,碰著四個鬼鬼祟祟的人。他們相互稱呼啥‘崔公公’、‘劉鋤’、‘付參領’‘撐木道人’,湊在一處謀劃明天的祝劍會呢,說什麽.……”何勇把先前所見所聞娓娓道來,然後問道:“認識不?”
董誌清點頭道:“崔石,大內副總管。劉鋤,春水堂堂主。撐木道人,六境散修。付參領就不知道了,哪處隨便尋來的小爪牙吧。”
“有沒有什麽大魚?總不會就想用這幾個阿貓阿狗,把咱黃舟島掀了吧?”何勇不屑道。
“事發突然,若不是今夜叔叔碰巧遇見了,我還未曾想到大淵竟有如此胃口。依崔石所說,朝廷此次肯定籌備充足,那些高手不可能在事發前就上島打草驚蛇。”
“要不,咱們今晚趁著夜色,把這黃舟島搬空了?”何勇話音剛落,自個就拍了下大腿又道:“得,當我沒說。”他知道董誌清不可能就這般輕易的舍去祖宗基業,再說若真如此,豈不是正中大淵下懷?
“叔,我得去上榕府一趟。”董誌清起身道。
“你忙你的,我也就近喊幾個幫手去。”
“嗯。”
董誌清說完直接向院子外頭走去。
不知為何,他想在離島前,去看一眼自家祠堂。
“今晚的夜,真黑啊。”天地幽深,董誌清仰頭、負手而立,輕歎著。
然後他收回視線,如孫兒相伴的那日一般,看向屋頂有些模糊不清的碎瓦。
他記起一事。
年少時也同孫兒這般,一夥孩子天不怕地不怕整日上山下海的胡鬧。有一次大家放學後來到祠堂門前的這處空地嬉鬧,不知怎的,幾個玩伴就談到自己家祠堂是如何的雕欄畫棟、富麗堂皇,攀比起來。而後將矛頭對準董誌清,數落董家祠堂的老舊破敗,說他董氏一族乃黃舟之主,日進鬥金,沒想到竟是如此摳摳索索,連維護翻繕祖宗安息之地的錢都不舍得出。
個頭還很小的董誌清,當時急急辯解道:“不是你們想的這樣,父親從小就教育我歌頌祖德,緬懷先人的無私辛勞.……”說著說著聲若蚊蠅。那幾個玩伴聽著董誌清沒有底氣的辯駁,更來勁了,言語愈加犀利傲慢,甚至叫喚出了啥“數典忘祖董家郎”。董誌清羞憤至極,卻又不知再如何反駁爭辯,心中火氣升騰,直接與那幾個出言不遜的夥伴打將了起來。
雙拳終是難敵四手,不一會董誌清四肢就脫力酸麻,鼻青臉腫的栽倒在地。玩伴們見狀慌亂,怕大人瞧見了他們合夥欺負董家嫡子,參與的沒參與的都四散逃竄歸家。
少年躺在地上,紅腫的雙眼瞧著身前自家祠堂,心頭委屈憤懣,腦袋一熱,就抓起身旁一把石子,氣呼呼的朝自己祠堂方向全力丟擲了出去。然後他心頭萬般情緒像那石子激射而出,直接抱膝埋頭哇的哭了起來。
到了吃飯的點,董宅眾人發現少爺還未歸家,出門四處找尋,終於一個丫鬟在祠堂門前空地找到那個肩膀抽動嚎啕大哭的小小背影。隨後眾人聚集此處,糖果、泥人、蛐蛐、風箏等等這個年齡的小孩無法抗拒的誘惑都拋了出來,沒想到董誌清依舊不為所動獨自神傷,隻好回去求助於老爺夫人。
知曉此事的董賀,喚回眾人,安撫了會急切的妻子,就獨自前往祠堂。
學著兒子一
般屁股著地,屈膝坐下,側頭看到臭小子半濕髒亂的褲衫,董賀扯了扯嘴角。
哭昏了頭的董誌清,隱約聽到身旁有人坐下的聲音,略微挪了挪腦瓜子睜開滿是淚水的眼眸偷偷瞄了瞄,看到那雙熟悉的靴子,少年有些無措。
把兒子的小動作盡收眼底,董賀起了些逗弄心思,按著嗓子故意低沉道:“誰家的少年郎在此地嚎哭?”
董誌清伸出拳頭,羞憤的錘了下父親的小腿。董賀握住兒子來不及縮回的小拳頭,柔聲問道:“發生何事,跟爹說說?”董誌清抬起頭來,斷斷續續向父親說出事情經過。
“我錯了,爹。”少年麵龐髒亂濕黏,睫毛還掛著一滴淚珠兒。
“錯哪了?”
董誌清低聲道:“不該爭強好勝與他們打架。”
“打架哪錯了?如果‘年少無知’四個字就能寬恕所有過錯,那這世道該是如何可怖驚悚?爹若在的話,揍那幾個小兔崽子是以大欺小,肯定是不幹的。可收拾他們老子總成吧?”
“啊?”淚眼朦朧的董誌清,瞧著眼前父親容貌,隻覺英武非凡世間僅有。
“啊什麽啊!爹問你,你是他們口中所言‘數典忘祖’之人嗎?”董賀聲音驟然大了幾分。
“不是的爹,孩兒不是。”董誌清慌張道。
“那你為何朝祠堂扔石子?”
“當時我……”
董賀打斷道:“你是覺得反正祠堂外頭瞧著古舊無華,作為董氏子孫就可以隨意糟蹋作踐嗎?”
“我、我……”他看到父親有些生氣了,眼淚又不爭氣的嘩嘩流了下來。
“爹,孩兒知錯了。孩兒不該對先祖不敬,但是孩兒心中萬萬沒有辱蔑先祖的想法啊。嗚嗚嗚,孩兒知道錯了,您別生氣,您責罰孩兒吧。”少年心中後悔不已,情緒激動下竟是掙脫了父親的手,直接跪了下來。
“進去過沒?”董賀重新抓著兒子的小拳頭,朝祠堂方向伸了伸。
“沒。”董誌清哭道。
董賀起身,拉起兒子。拍了拍他身上的塵土,然後扶著他走進祠堂。
明亮、通透、整潔、安寧、祥和。董誌清第一次進入祠堂大門,腦海中這幾個詞一晃而過。視野掠過天井中央的大水缸,看到蒲團,看到香案,看到上麵擺放著一個古色古香的精美銅爐,三根檀香整齊插在其中,白色煙霧飄過一層一層的祖宗牌位,緩緩升騰至頂。
“看到那個香案了沒,曾曾曾祖父親手做的。.……喏,那個蒲團,顏色最深的那個,父親二十歲的時候親手編的。”
董賀緩緩述說著祠堂中,磚瓦桌凳各個事物的由來、曆史,無一不是董氏後人親手為之。
“破嗎?”董賀問道。
隻見董誌清頭搖的像撥浪鼓,鼻涕眼淚橫飛。
董賀揉了揉兒子的腦袋,問道:“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該如何處之乎?誌清,還記得嗎?”
董誌清細細的想了想,看著父親嘶啞道:“隻需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董賀笑意溫存,打趣道:“在待幾日,你且看他們,屁股開花。”
翌日,董賀去私塾跟先生談了幾句,那日這些孩子的課堂就搬到了董家祠堂。
“董不周,我的曾曾曾祖父。當時還沒有大淵國,沒有青山郡。祖父在亂世之中找到咱們現在腳下黃舟島這處世外桃源,當時海裏還有凶魚水怪,島上有猛獸毒蟲,祖父克服重重困難,蓋棚房,砌石條,鑄熔爐,打鐵為生。”
“董為,我的曾曾祖父。接受董氏家主之位後,在島外結識了齊碩一、邱永等人,誌同道合之際,邀其族人上島同居,攜手共事。至此黃舟規模擴張,產出……你們知道邱永、齊碩一是誰嗎?”
一群孩子皆是搖頭。
董誌清指了指堂下昨日與他打架的其中兩個玩伴,道:“邱致遠,邱永是你的曾曾祖父。齊永富,齊碩一是你的曾曾祖父。”兩人聽到董誌清的話後,眼睛瞪得大大的,驚訝萬分。
“董……”少年念著牌位上一個個名字,眼眸純淨無暇,將祖輩生平娓娓道來。
一群孩子站在莊嚴沉重的大堂中,都聽得入神。說道那董氏先祖與凶猛野獸打鬥時,會緊張萬分;說道那上島的奇人異事時,會憧憬向往;說道那受心懷鬼胎之輩算計欺負時,會憤憤不平。
後來,董誌清接受了那幾個孩子的誠心致歉。不過屁股開沒開花,如今他可就不記得了。
簷上他當年砸破的碎瓦依舊,被當作了警示之物。老人過往歲月中,時常反思自省。
董誌清依舊深深凝望著這座雨打風吹將近五百年的灰黑建築。
外頭驚濤駭浪、狂風怒雨不可避免,掙紮時會有傷,反抗時會有痛,可隻要內裏平靜安樂,不就夠了嗎?
他清晰記得,父親拉著他的手,指著大海對他說的那番話:“人生似那行舟破浪,駛向遠方浩渺無垠的未知海域。有時烏雲遮日、電閃雷鳴、怒濤翻湧,使人置身其中,傷痕累累狼狽落魄。可又有時,雲開日出、晴空如洗、彩虹繽紛,卻讓人如飲甘霖,欣悅怡然。天威無常人心反複,千事萬事,哪能事事讓你提前預備提防。可手中木槳、身下小船、心頭堅持,是你;進、退,急、緩,穩、蕩,由你。男兒在世,隻要知行合一,縱然最後船翻人覆,又能如何?不過是為天地間添了縷壯誌清魂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