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言行可覆,惟善惟德
楊修廬是島上的私塾先生。五年前,上一位先生告老而還,楊修廬因厭倦官場鑽營奔競的汙濁之氣,故辭去沙鬆縣丞一職,上島當了名普普通通的教書匠。島內是遠近聞名的豐裕富饒,董誌清也是財大氣粗的主,給私塾先生的每月銀錢,相比於縣丞猶有過之。沙鬆縣令鄭元昌當年對楊修廬頗為欣賞信任,把楊修廬罵了個狗血淋頭。用鄭縣令的話說,老夫再過幾年回家頤養天年含飴弄孫,你楊修廬一身抱負皆可放手施展,當下衙門裏這點蠅營狗苟怎就看不得、聽不得、忍不得?
私塾建在小島中北端,一進院落,院牆非石非磚,用海邊常見的枯死椰樹編製而成,僅高四尺,捆石龍攀緣其上,綠意盎然。北房用以授課講學,院落西側菜圃一方,蔬菜花果成畦成行。
東側屋子就是楊修廬的住處,入夜吃過晚飯,楊修廬合上小院門欄,踱步去往島嶼西麵渡口。
月明星疏,海風吹得衣發飄拂,楊修廬沿路緩行,心事重重。鄭元昌,沙鬆縣令,上月給自己這位老部下寄了封書信,要自己在董坊主那邊探探口風,詢問坊內“鎮山”“撫水”兩器可否出售,甭管是世俗金銀還是天材地寶,皆可商榷。
那天登門拜訪,董坊主聽罷,鑽進廚房拎了隻剛殺好的黑雞,說啥“島上那群頑皮孩子承蒙楊先生耐心教導,也沒挑個時間登門拜訪,這雞給先生補補身子,剛殺的!先生趕緊回家燉上,晚了那股鮮味就消了。”趕人趕得十分熟稔,關於此事楞是沒有答複。隻是聽說第二天鄭縣令窗前就落了隻信鴿,信鴿無信,鴿子左右翅膀各書一大字,合起來念就是“滾蛋”。楊修廬這會正在犯愁,他是知曉縣令脾性的,希望這次上島,衙役能少帶那麽幾個。
站在岸邊渡口,遙望著大陸盈盈燈火,五六盞稍大的暖黃慢慢印入眼簾。遠處駛來的官船,船名走舸,船身兩側各設有六根拍杆,身高四米,因行動迅捷往返如飛鷗,多為大船輔船用以破敵輾轉。此船需十來個臂力出眾成年男子,才可驅使。
楊修廬心裏頭打鼓,嘴上喃喃道:“來者不善,來者不善。”
船身靠岸,四五衙役放錨下船係繩於纜樁,鄭元昌身著便服,扶梯而下。
楊修廬作揖道:“庶民楊修廬,參見大人。”
鄭元昌望著老部下上下打量了眼,腹誹不已:庶民、庶民,庶你個頭,每月銀錢也不少,而立之年還未娶親,書本卻購置了幾籮筐,下半輩子就準備聖賢相伴,孤獨終老啦?身上那灰白袍子穿了幾年了?哎喲氣煞老夫氣煞老夫。
鄭元昌左手虛抬,沒好氣道:“免了免了,老夫瘮得慌。”
楊修廬熟知鄭元昌脾性,早已習慣。仰身後思索一番,道:“鄭大人,近日海寇猖獗,是否留下幾人看管此船。”
鄭元昌氣笑道:“海寇也就有劫掠過往商船的能耐,轄域內敢來給老夫送軍功?你那點小心思收緊收緊。今日是老頭子鄭元昌來此求人,自然不會擺什麽縣令架子。秦城,你們就地紮營等候。廢話少說,楊小子帶路。”
心裏小算盤被揭穿,楊修廬反而如釋重負。兩人借著月色往東去董誌清家。
緩行於沙石之上,鄭元昌抬頭遙望東邊黃山,問道:“修廬,可知坊中‘鎮山’‘伏水’兩物之根腳?”
“修廬略微知曉一二,八百年前,此地有黑龍為惡,方圓千裏黑雲如墨,海水倒灌
、天昏地暗宛若上古天庭之囚牢,人、妖、草木皆不可活。機緣之下“鎮山”“伏水”衍生而出,得紫雷劈錘,罡風洗練,兩物曆經淬煉引來天地共鳴,之後黑龍不知所蹤,此地方可重見天日,靈氣豐沛,萬物複始。但此說法隻在市井百姓中流傳。當年為官時修廬翻閱過沙鬆縣誌,六百年前的曆史皆是空白。”
“唉,此番前來,老夫僅是當個說客,兩物牽扯甚大!要不是有跟董瘦猴一起負笈求學、共事多年的香火情,哪裏輪得到我這小小縣令摻和此事。”
“董瘦猴”“鄭大缸”是董誌清鄭元昌兩人互相取得綽號。兩人年紀相仿,董誌清看不慣鄭元昌為官之後,整天喝酒應酬,肚子比那懷胎九月的小媳婦都大,羞不羞?叫你一聲“大缸”甚是貼切,還生生添幾分男子氣概!每次董誌清當著衙門下屬的麵就這麽“大缸”“大缸”的叫著,鄭元昌隻覺斯文掃地,臉麵盡失,一縣之主的威嚴那是斷然沒有的。董誌清年輕那會是打鐵出身,遊學時期身材壯碩異於常人,沒想到老了卻瘦成竹竿一條,鄭元昌還贈“瘦猴”二字。二人兄弟情深,禮尚往來至此在青山官場傳為“佳話”。
楊修廬斟酌一二,道:“修廬雖是一介書生,卻也知曉兩物是此地山水海運之根本。聖上曾笑言‘南國甲器盡出於此’的黃舟坊,如若去根失本,可是半國武運之折損。”
鄭元昌眉頭緊鎖,斟酌道:“這裏麵內幕重重,老夫隻知此事若不成,大淵國可能會再次烽煙四起,山河破碎。”
本以為隻是縣令與坊主上島吵上一架的小事,不想此事牽扯到一國安寧,楊修廬內心翻江倒海。
壓不住心神激蕩,楊修廬焦急問道:“此事若成,朝夕相處多年的坊間居民該如何自處,會不會與朝廷生出嫌隙?舍了祖宗基業後怎麽麵對祠堂裏的列祖列宗?若是不成,坊民會不會遭到朝廷的打壓,甚至不惜強取豪奪?”
想起那一聲聲稚嫩的“先生”“先生”,學堂裏的書聲琅琅,楊修廬雙手微顫,步履蹣跚。
鄭元昌心裏歎息一聲,得,楊小子這臭脾氣,還是跟當年一樣,半點沒變。
鄭元昌隻得安慰道:“老夫今夜上島,還不是想為此事周旋一二。與那董瘦猴商討個折中之法。”
董誌清躺在搖椅上,望著海麵的粼粼月光,愣愣出神。董氏家族枝繁葉茂,在島上宅院眾多占地極廣,董家人一直不理解家主為何放著寬大宅院不去居住、丫鬟管家不去享受,要遠離宗族獨自領著陳幕山生活。
一樣米養百樣人,百朵桃花一樹生。董氏人丁興旺,誠信之輩、好事之徒、齷蹉之念、攀比之心.……什麽都不缺,不論好壞各有其算計打量。老人不想孫子被其浸染,隻希望陳幕山能無憂無慮的長大成人。
眼角餘光撇到遠處兩個黑影緩緩而來,老人收回思緒,放下蒲扇起身相迎。
借著月色看清了兩人,關切對楊修廬道:“楊先生,入夜了島上海風濕重,趕忙去簷下避避。鄭大缸這老東西真是不要臉皮,又不是沒來過還勞煩先生帶路!”
說罷枯瘦小腿直接踹了鄭元昌一腳,楊修廬看鄭縣令身子猛的一踉蹌,趕忙扶了扶免得鄭縣令栽倒。鄭元昌眼皮子跳了跳,得!不扶還好,他可是知道董誌清對這個舍了官場前途不要,甘願上島教書育人的楊先生十分尊重,等
會哪還會給老夫好果子吃,嗚呼哀哉。
“老了老了,眼睛不靈光,到晚上就一摸黑,隻好委屈修廬領著。身子骨比不上董老哥,這點不服不行。”甭管有沒有用,馬屁拍了再說,修廬在這相信他董瘦猴也不敢得寸進尺!董誌清本來要再踹一腳,看著楊修廬緊張的神情,這才收回小腿。鄭元昌鬆了口氣。
董誌清轉身進屋拎來兩條板凳,挪走躺椅騰出位置。楊修廬知曉事關重大,準備離去,作揖道:“坊主與縣令有要事相商,修廬就不多打擾。”
董誌清打斷道:“先生不是外人,諸多事宜理應知曉,若是不嫌棄兩個糟頭子聒噪,旁聽無妨。”
楊修廬想到待會兒縣令還需領路而回,沒有堅持,三人落座。
鄭元昌從懷子裏摸出個青瓷小罐,遞給董誌清說道:“喏,夷山雨前特貢,軟磨硬泡才從付縣令手中討來二兩,估計接下來幾年付縣令都不會給老夫好臉色嘍。”
董誌清臉色比剛剛好看許多,算這大缸子識相,燒了壺水準備烹茶,思量片刻開門見山道“朝廷這次的態度?”
鄭元昌道:“武宣王本應一同前來,知曉你的臭脾氣,被我攔住了,此時落榻沙鬆縣驛站。聖上許諾願以五件珍惜程度與兩器等同之物、一座靈氣不輸‘黃舟’的載鳳山,交換‘鎮山、伏水’。”
“把最能打架的武宣王叫來,我不答應,是不是這黃舟坊就要沒了。自打我董家祖輩遷徙至此,坊間爐火夜夜不熄,至今已五百年,大淵建國才多久,他趙氏族譜夠的著?有四百年前李覺銘手中那把‘殺鯨’久嗎?我倒要看看二百年前鄧無鋒匣中‘魚厭’,黃起視為禁臠的‘竹桃’他們答不答應!”董誌清說的那叫一個唾沫飛濺。
鄭元昌抹了把臉,無奈搖頭。這也是他最擔心的,黃舟坊曆史悠久,交友遍天下,牽一發而動全身,董誌清這家夥強脾氣一上來,不惜與朝廷玉石俱焚,大淵境內也不會安生。
鄭元昌安慰道:“你先別急眼,平心而論,朝廷這次姿態放的很低,武宣王抽身戰場,一人攜聖上口諭而來足夠說明其誠意,是真真正正想跟黃舟坊做這筆買賣。”
董誌清撇了撇嘴:“可不是,五件等價之物,加上一座足以開宗立派的載鳳山,好大的手筆!我都替趙軒肉疼。”
楊修廬這一刻神情有點不自然,直呼聖上名諱,傳出去可是要殺頭的。思慮片刻,卻又心生感激。
鄭元昌與董誌清相交莫逆,又是一縣之主,比楊修廬了解更多內幕,習慣了董瘦猴的口無遮攔,所以神色自若。
董誌清翹起二郎腿,抬腿時有些急了,“一不小心”踢到鄭元昌一腳,道:“我也跟朝廷透個底,想要‘鎮山’‘伏水’離開黃舟,這事沒得商量。非是我董誌清不識抬舉,嚴格來說兩物品軼隻算的上高級靈寶,想來趙軒口袋裏沒有十件也有八件,真要成了,趙軒也算得世間數一數二的冤大頭,闊的很。但這兩件高級靈寶並非世人眼中,乃我董家私物,不然在董氏之前,早已被各大勢力劫掠。我董家老祖五境修士,亂世中還不夠人家神兵敲一敲,靈寶砸一砸。”
鄭元昌問道:“所以董氏,隻算得黃舟看門之人?”
本來一臉無賴像的董誌清,雙腿收攏挺直腰板正肅道:“得以托付,休戚與共。”
董氏祖訓:言行可覆,惟善惟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