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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幕山,思無邪

  黃舟,是位於願寧洲東南海域的一個小島,島上居民萬餘,隸屬青山郡沙鬆縣。入夜時分站在西岸邊便可遙望十裏外的大陸燈火。百姓相傳曾有仙人乘風遠遊至此,恰值中秋時分,蛋黃色的月光仿若一麵銅鏡,映照著狹長島嶼猶如一艘海上泛著星河的黃色小船,故賜名黃舟。


  島嶼有兩絕,西邊的舟泉與東邊的黃山。舟泉泉水沁涼清冽,泉眼凝冰令人咄咄稱奇。百姓開渠引流設置水車,用以沐浴搗衣、烹茶釀酒。詩人杜少陵曾稱讚此水“經齒冷於雪,開冰清玉壺”,而後茶戶茗客絡繹不絕。黃山盛產上好鐵英,鄉民祖輩開爐成坊,煆燒鐵坯再以泉水淬之,成器後身凝冰玉、刃落霜雪、堅不易折,聞名遐邇。打鐵鑄劍是坊間各戶世世代代的看家營生。


  黃山腳海岸邊的一片椰樹林,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背朝大海,露出一黃一白兩個四瓣屁股蛋。


  “小軟蟲,聽說我家董老頭昨日又跟你姥姥吵架啦?”。


  問話的少年眉目陽光,明眸皓齒,麻製上衣下的膚色好似那江南秋季的麥田,亮黃泛著油光。


  旁邊蹲著的那個小屁孩,頭戴一圓頂窄沿棕櫚草帽,粉雕玉琢,小鼻子小嘴,大眼睛滴溜溜的轉,肥嘟嘟的雙臂攪在一起,使勁回憶昨日那家門口的神仙打架,頭上身下皆是努力萬分。


  “可不是……嗯.……昨日傍晚,姥姥在院子裏洗頭呢,董爺爺從坊裏歸來,坐在我家門檻上使勁瞅了好久,等姥姥洗完,董爺爺說了句啥橫看成啥豎看成啥的玩意兒,氣的我姥姥臉都青了……嗯.……端著木盆從我家一路追殺董爺爺到街尾泥鰍家,嘴裏還嚷嚷什麽登徒子老不羞。”


  “豬頭,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過這話學問忒大了,我也不懂。應該是董老頭對你姥姥一往情深,才對她說出這番話的,難怪一個人湊合了這麽多年。哈哈,董老頭總說他年輕時那真是相貌堂堂,天生的衣架子,脫了上衣打鐵的時候讓坊間好多小娘子眼珠子都能吃人。”


  “幕山哥,啥叫一往情深?”


  “就是賊喜歡一個人,跟她說的話,跟對別人說的都不太一樣。”


  綽號小軟蟲的男孩抹了把鼻涕,嘿嘿笑著說:“那泥鰍在私塾的時候,總跟我說小孩子要多吃青菜,也沒看她對吳家遠、董文傑這麽說過,是不是也對我一往情深。”


  少年一拍額頭無奈道:“她要是沒把你姥姥燜的紅燒肉都夾完,那應該就是了。”


  真名劉善一的小軟蟲,眉頭緊鎖,既失望又委屈。


  少年拿起準備好的三片枯葉往屁股蛋上招呼,提起褲頭往前一蹦躂轉身,雙手擺了一個畫冊裏大俠的拳架子,一聲大喝“呔!體內一身汙穢已被本大仙以獨門秘法逼出,如今神誌清明,力大無窮,小軟蟲你道行還是差了許多。”


  本就因泥鰍不對自己“一往情深”很是憂傷的劉善一,覺得自己功力又落後了幕山哥好多,嘟起嘴唇,眼睛煙霧彌漫。


  看著小軟蟲潔白如藕擰在一起的胳膊因用力勒出了血色,黑黝黝的大眼睛滿是委屈與不甘,陳幕山蹲下身,當然沒敢蹲太近,捂著鼻子安慰道:“哥哥我比你年長了三五歲,功力稍高也算正常,到時候出門闖蕩江湖,我殺敵來你斷後,咱哥倆雙肩貼後背,瀟灑地走他個來來回回!”


  劉善一這才有了笑容,抹了抹白嫩的屁股蛋,提褲頭、蹦躂、轉身擺拳架一氣嗬成,陳幕山看著小軟蟲這七分形似三分神似的身法,欣慰的點了點頭,幫他正了正帽簷,大呼道:“回家吃飯咯!”


  一大一小在餘暉下轉身飛奔。


  島嶼中段,一座座宅院錯落有致。東尾有間大木屋,枯黃的椰樹葉為頂,梧桐作梁,簷下有向外延伸八尺的露台,四五黃竹做墩,竹片為欄,台上擺張竹製搖椅和一對鬆木圓桌板凳。一個黝黑幹瘦老漢躺在搖椅上,右手拎著個墨綠茶壺,手肘搭著鋥光瓦亮的扶手,左持蒲扇,身下竹椅哢吱哢吱的搖晃,哼著小曲《八駿馬》,好生愜意。


  老人姓董,名誌清,是黃舟坊當代坊主。五百年前董氏家族為躲避戰亂,機緣之下紮根於此,後開爐打鐵煉器,靠在亂世中販賣兵器謀生。三百年前,趙氏脫穎而出,建大淵國,將願寧洲半數疆土收入囊中。而後坊主一職得到朝廷授印,黃舟坊私坊變官坊,迎來送往,開枝散葉。兵部曹侍郎督管坊外各項事宜,各地郡縣因需可向黃舟坊定製軍用兵器,隻要文書上鈐蓋坊主、兵部曹侍郎雙印,即可生效。


  陳幕山打了個飽嗝,收拾完碗筷跟往常一樣準備拎到廚房清洗一番。


  老人抿了一口茶水以清喉漱齒,含糊不清道:“別折騰了,晚上家裏有客人,出門野去吧。”


  陳幕山聞言撒腿就跑,扭頭喊道:“那爺爺你悠著點,洗碗可不是打鐵,咱那點家底撲騰兩下就沒了,輕輕柔柔的,記得加點草灰,在棕陶罐裏,那玩意兒去油!”


  董誌清一下從躺椅上蹦躂起來,朝欄下吐盡茶水,朝陳幕山吼道“老頭子我活了這麽大把歲數還要你個乳臭未幹的傻小子來教?出門蹦躂的時候捂好你褲襠裏的小鳥,別跟上次一樣晚上回來哼哼唧唧的跟爺爺我哭疼。”


  沒跑兩步的陳幕山,聽到這句不禁打了個寒蟬。齊雨眠也真是的,女孩子家家非跟我們一夥男娃子學打架做女俠,上次不幸與齊女俠搭手切磋,江湖規矩:打人不打臉,踢人不踢襠,齊女俠那是渾然不懂。一頓王八伏魔拳陳幕山毫無招架之力,大戰休憩,陳幕山撫額捂襠的銷魂走姿被幾個上個歲數的大娘笑話半天,還好沒有吃到私塾楊先生的戒尺,不然就算齊雨眠偷再多家裏的神鬼誌怪小說畫冊跟他分享,也不跟她一起玩了。


  今天陳幕山跟劉善一、齊雨眠、吳家遠、董文傑約好,要在島上最大的那棵榕樹下探討幫派今後的發展。幾天前五人在榕樹下歃血而盟,成立逍遙幫。當天小軟蟲劉善一跟姥姥撒潑討來半碗雞血,另外四名建幫元老念劉善一忠肝義膽、勞苦功高,一致同意劉善一暫領幫主一職。


  海風舒爽,陳幕山乘著月色,沿長條青石板一路跑到劉善一家,進門後先看到劉善一的姥姥,甜甜的問了聲好。


  陳幕山父母均已不在人世,由董誌清一人撫養長大。每當董誌清公務纏身,無暇顧及孫兒溫飽的時候,陳幕山就被丟到劉家蹭吃蹭喝,少年對這個和藹的老人打心眼裏親近喜歡。


  老婦人年近花甲,白發蒼蒼卻精神矍鑠,和藹道:“小幕山,晚飯吃飽了沒有,姥姥鍋裏還餘著些吃食,扒拉兩口不耽誤出去瘋鬧。”


  陳幕山挽著老婦人笑道:“姥姥別擔心,晚上吃的可撐,這會兒肚子圓滾滾,出門跑兩圈才能安生。”


  老婦人拍了拍陳幕山的手,說道:“傻小子,剛吃飽飯可不能瞎跑,走的慢些,否則肚子該疼咯。善一在後院呢,去吧。”


  陳幕山道:“知道啦,放心吧姥姥。”


  劉家後院,小軟蟲正蹲在地上,跟家裏黑狗大眼瞪大眼,嘴裏嘟囔道:“旋風啊,你看我現在已經是幫主了,等會咱們去到幫裏,你可不能跟往常一樣黏著齊雨眠,死活往人懷裏鑽,丟死個人!”


  黑狗聞言扭過頭去,四肢攤平趴在地上,耷拉著耳朵,沒搭理。


  看到旋風如此膽大包天挑釁幫主威嚴,小軟蟲氣呼呼用小胖手從下至上捏住狗頭,死命上下翻轉揉搓,揉的旋風兩隻耳朵似風車轉動,狗眼圓瞪驚嚇異常。


  陳幕山走到跟前,黑狗聞聲,左搖右晃使勁踢蹬,終於逃離魔爪,一溜煙刨到陳幕山身後,嗚嗚咽咽煞是委屈。


  陳幕山無奈道:“小軟蟲你跟旋風較啥勁,它除了‘吃飯’‘出門’,啥也聽不懂。”


  劉善一起身,左手叉腰右手指著幕山哥身後沒出息的旋風道:“幕山哥,我看書上那些雞啊狗啊兔子啊,騰雲駕霧神通廣大,為何咱這旋風就這般蠢笨?”


  陳幕山扶額:“書上那是靈獸,咱們旋風土狗一隻,哪裏可以相提並論。”


  劉善一氣呼呼道:“聽不懂話也就算了,出門碰到邱昊家那隻大白鵝,哪次不是被啄的狗毛亂飛、滿地打滾,愁死個人。”


  當年兄弟二人為旋風出氣,拎著掃帚鋤頭上門找那大鵝尋仇,誰知那大白鵝戰力簡直生平僅見、驚世駭俗!攆得二人丟盔棄甲上躥下跳,陳幕山年紀稍大腿腳靈敏,溜到海邊一頭紮入水中逃過一劫,小軟蟲就倒黴了,褲頭都被啄掉,在巷子裏捂著白花花的屁股邊跑邊哭。那大鵝至此成了兄弟二人“修道練功”的執念,想著神功大成的那天再去邱家巷弄找回場子。


  所以陳幕山也不知如何作答,技不如鵝不是!隻好摸著小軟蟲大腦瓜子安慰道:“如今咱們逍遙幫人多勢大,之後好好合計一番,定要與那大鵝再掰掰手腕。”


  小軟蟲這才記起今晚要去榕樹下商議大事,狠狠的瞪了旋風一眼,他可是一幫之主,遲到算怎麽回事!


  旋風縮了縮脖子,一扭頭溜進大廳尋求庇護。


  兄弟二人尋了個竹編燈籠,趕忙向榕樹跑去。


  三個小黑影此時剛好在榕樹下碰頭。


  吳家遠頭戴綸巾,身穿深藍色書生服,看見齊雨眠走來,小跑上前扯住齊雨眠袖子,焦急問道:“雨

  眠姐,上次那個讀書人以學問勸化大黑熊怪的故事,下半冊有沒有找到啊?”


  黃舟坊的賬房先生吳戚,就是吳家遠的老爹。吳家遠受家中長輩影響,讀書勤奮,立誌長大後考取功名,報效國家,喜歡那些書生治國平天下的傳奇故事。一些個山水奇遇、才子佳人的小說,當然也是喜歡看的。


  齊雨眠金釵之年,與陳幕山同齡,秀發編以垂掛髻,性子跳脫,喜著藍、粉二色裙衫,是這群孩子的大姐頭。


  齊雨眠搖頭道:“晚飯我扒的飛快,奈何還是沒有領先爹爹太多,書房裏黑死個人,我隨便摸了一本書就趕忙出門來了。”


  董文傑身體前傾,雙手挼搓滿臉期待道:“雨眠姐,那今兒帶了什麽書冊,快拿出來給我們瞧瞧。”


  齊雨眠撇了兩人一眼,老氣橫秋道:“幫主和陳幕山都還沒來呢,咱們偷摸看了,豈不是壞了規矩。”


  吳家遠董文傑兩人訕訕收手,隻好忍住衝動,望著石板小路翹首以盼幫主大駕。三個小腦袋等了片刻,終於看到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向榕樹這邊跑來。


  吳家遠嚷嚷道:“幫主他們到了,雨眠姐快些把書冊拿出來。”


  齊雨眠聞言從懷了掏出一本裝訂精美的書冊,高舉過頭,朝陳幕山劉善一方向揮了揮。逍遙幫終於集合完畢,四個男孩望著齊雨眠手中書冊,借著竹燈籠微光定睛一看,書名為《霹靂棍王高毅》。


  故事講述的是那名為王高毅的大俠,身高七尺,腰闊膀粗天生神力。兵器是那纏金楸木棍,出棍傍有雷霆炸響威猛無雙。王大俠在各地行俠仗義,廣交好友。去大陸西北曆練時碰到一隻火狼,那畜生搶掠少女為害一方,官府多次派兵圍剿均損失慘重,王大俠尋了那畜生山中老窩,幾招就逼出那妖物的五丈真身,兩人在深山中打的昏天黑地火光四溢,妖物的殘暴怒吼方圓二十裏皆可聽聞,一百七十五招之後,那妖物渾身再沒一塊好肉,內丹破碎氣息斷絕。書本的尾頁還畫了王大俠騰空瀟灑遠去的背影。看得董文傑熱血沸騰,凝視著大俠偉岸身姿,大叫道:“這棍法也忒霸道了!明兒就叫我爹做個伏魔棍,用心鑽研書裏這套通神棍法。”


  吳家遠覺著那王大俠言語過於粗鄙了一些,武力雖然出眾但沒有君子氣度。齊雨眠畢竟是女孩,書裏那大俠打起架來棍棍到肉砰砰響,哪裏稱得上風流倜儻嘛。所以兩人內心都沒有太大波動。


  董文傑抬起頭來,從右往左看了四人一圈,好奇問道:“你們以後用啥兵器?”


  吳家遠道:“我娘說,縣裏有賣折扇,扇麵可作詩詞,繪花鳥魚蟲、山水奇觀,是文人顯貴的心頭好。娘親答應我,下次出島采買,就捎帶一把。”


  齊雨眠失望道:“舞刀弄棒的,被我爹曉得了肯定屁股開花!”


  董文傑靈光一閃,說道:“雨眠姐,好多仙子都用絲帶,藏著不易發現還好看呢。”


  齊雨眠聞言驚喜道:“對耶,下次做衣衫時討要一截,我就有兵器了!”


  劉善一道:“兵器有啥好的,哪天我能收複這樣一隻凶猛火狼,定要騎上去邱昊家門口顯擺一通,如若那大鵝膽敢露頭,火狼一口烈火下去,大白鵝就成了大焦鵝,多威風啊!”


  陳幕山想象著那個畫麵,頓時覺得解氣萬分,讚同的點了點頭。


  齊雨眠好奇道:“幕山你用啥?”


  “沒想好呢。”


  “不然叫董叔叔多做根伏魔棍,先練著?”齊雨眠心想,上回三拳兩腳的就把陳幕山打趴了,等自己有了兵器,他還赤手空拳,不是擺明了欺負人嘛。所以趕緊幫著出謀劃策。


  董文傑點頭道:“對啊對啊,沒有兵器怎麽行。明兒就叫我爹做,我爹不願意,我就去我娘那撒潑打滾!”


  陳幕山聞言搖了搖頭,沒有吭聲,神情黯然。他隻知自己是孤兒,爹娘長什麽樣、在世時是做什麽的,皆不知曉。同齡人在家中長輩的教導下長大,知道了長幼有序、尊師重道,是非對錯。跟劉善一他們整天上山打鳥、下海摸魚的玩鬧,闖禍了他們會受到訓斥責罰、受傷了會被撫慰關切,董爺爺雖然對自己視為己出,但好像跟別家長輩對待小輩都不太一樣。陳幕山不清楚的是,正是因為董誌清覺得自己並非陳幕山嫡親,所以在人生軌跡無關善惡對錯的時候,希望陳幕山能自己選擇。


  陳幕山望向腳尖,想著爹娘還在的話,麻煩董叔叔多做根棍子,會不會受到責備?自己向往江湖,想遊曆四方行俠仗義,爹娘會不會同意?他們會希望自己的孩子長大後成為怎樣的人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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