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重重
轉眼初冬,早晨說話時,嘴邊會有淡淡的霧氣。夏公公低頭站在南文宇身邊伺候著,自從前日南文宇去了一趟醉仙居,在靠南邊的廂房裏獨坐一日回來之後,便一直處於暴躁之中。昨日一個小宮女錯將鐵觀音當做碧螺春端給了他,一怒之下竟將這位宮女發配到幽靜庭。
這幽靜庭是皇宮中的冷宮,當年麗華太後為了爭奪權位,將先皇得寵的妃子悉數關入幽靜庭。幽靜庭本就潮濕陰冷,平日裏眾妃子都是錦衣玉食慣了的,初來這裏不少人就生了病,麗華太後本就無心救助她們,也就由著她們自生自滅。宮女若犯下大罪便送往這裏,之後是生是死便聽天由命。
夏公公從正華宮出來,見兩個小太監正湊在一起說話,便咳嗽了一聲,兩人嚇得忙跪在地上磕頭。夏公公見平日最守規矩的小德子也在其中,便恨鐵不成鋼,“眼瞧著這幾日陛下不痛快,你們還在這裏放肆,若活膩歪了,趁早找根繩子一了百了,省得日後添麻煩。”
兩人聽聞,忙磕頭謝罪,夏公公對著他們啐了一口,“今日作罷,在這般胡鬧可仔細你們的皮!”
正欲走時,小德子忙追上來,行至夏公公身後,說道:“師傅,小的隻是在說近日來幽靜庭夜間有人啼哭的事兒,覺得古怪得很。”說完從懷中掏出一方手絹,上麵繡著一輪圓月,下麵是一望無際的南海,手絹正右邊繡著一排小篆:滄海月明珠有淚。下方一個小小的紅色印章上赫然顯出‘月明’二字。
夏公公將手絹往手心中捏了捏,塞進了袖中。又對身邊的小德子說:“原就是塊方巾,不挨什麽事,深宮之處,唯有保命才是正經,你若聰明就莫再提起此事,懂嗎?”
小德子見師傅一臉嚴肅,忙點了點頭。夏公公向他微微搖了搖頭,示意他回當值之處。
身邊是高聳的朱紅色宮牆,夏公公行走在朱牆根下,又將袖中的手絹拿了出來,仔細看了看。他記得那日林夫人帶家眷進宮,那個惹人憐愛的姑娘就叫月明。當日進宮一路上都有宮人引路,定不會將林家人帶至幽靜庭這樣的冷宮所在,其中怕是另有緣由。
一邊想著一邊走,不知不覺竟走到了幽僻之處,再往前就是幽靜庭了。身邊的景色頹然一變,由繁華似錦變得荒涼頹敗。剛入冬,庭中的樹木卻像是沒了生機一般,葉子已經全數落盡,隻剩下一根根樹杈高聳雲端,偶爾兩隻寒鴉從遠處飛來,停在枝頭叫喚幾聲,卻聽得人一陣哆嗦。
天空漸漸暗了下來,夏公公看了看烏雲遮蓋的上空,正欲往回走,遠處卻飄來一陣哭聲,聲音淒慘,虛無縹緲,讓人更覺得落寞。聽聲音倒是個年紀不大的女子,但幽靜庭之中囚禁的都是先皇妃子,時隔多年,最小的也有三十好幾,哪裏會有這般聲音?宮女之中,大多數來了幽靜庭都是犯了不小的罪,能保全性命實屬不易,便已經認命,巴望著外麵的世界將她們遺忘,定不會夜裏啼哭。
一陣風吹過,夏公公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便開始往回走。心裏想著此事怕是非同小可,還是該讓林夫人告知一二。
這幾日天氣漸冷,月明已經穿上了秋水做的夾襖,藍色鑲月白色花邊,綢緞上印著一朵蘭花,顯得月明多了幾分恬靜的氣質。月明感激秋水對她的照顧,心中卻總有些先入為主的觀念,思雅喜歡哥哥在前,她便更願意與思雅親近,但她也打心眼裏喜歡秋水,隻是心中的天平總是會微微傾斜。
初冬季節,日頭也漸漸短了起來,才沒多久,月明便打起了嗬欠,吵著要回房歇息,秋水拗不過她,便隨她一同回房。
前廳中,月白正陪著林夫人下棋,思雅靜靜坐在旁邊的梨木凳上觀戰。林夫人占於上風,月白卻也咬著局勢不放。林意寒近日來忙於邊疆戰事也早早告辭回房,鯤鵬原就不喜歡靜坐,看他們黑白棋子一來二去,也看不出其中門道,時間久了便覺沒趣,徑自走開了。
院中隻剩下兩盞燈籠照明,一道黑影閃進院內,思雅警覺忙一個飛身往院中去。黑衣罩麵,好一副夜行刺客裝扮,思雅在玉榭島修行幾年,東訣也曾親授她些武功,自然招式不差。月白見她出手,也知無閃失,便頭也不抬一心撲在了圍棋之上。
林夫人雖不知何事,但也是早年間見過殺戮、暗算的人,又瞧著思雅身手不錯,便越發鎮靜。棋落,白棋居上,勝負已定,院中思雅擒獲黑衣人,帶至前廳。
麵紗滑落,竟是魏源總督,林夫人愕然,忙叫思雅放手。
梨木靠椅上,魏源揉著被思雅扭傷的肩膀,含笑對旁邊正拿熱毛巾為他療傷的思雅說:“想不到姑娘一副柔弱嬌媚姿態,卻是個武林高手,我這個冥王朝總督都打不過你。”見思雅未有搭理他的意思,又說道:“我向來不與女子交手,今日若得罪了姑娘,姑娘可別見怪……”
思雅也不理他,手下的力度卻加重了些,惹得魏源嘶了一口氣。見他無大礙,思雅便端了盆往廳外走去,魏源直盯著她的背影,眼睛再看不到其他人。
月白見狀,輕輕咳嗽了一聲,才將他的魂給叫了回來,林夫人見狀,忙問道:“總督深夜造訪,倒有何事?”
魏源這才想起本次來府的目的,便從懷中掏出一塊方巾,遞與老夫人,“今日夏公公來總督府找我,囑咐我務必將這塊手帕和信件帶與老夫人。”說完便單手端起一杯茶喝了起來。
林夫人將折好的手絹輕輕打開,隻一眼便看到了下角的月明印章。臉上卻裝作無事,將手絹悄無聲息的遞與月白,又對魏源說道:“許是那日進宮落在太後那邊的手帕,還勞煩總督跑一趟,還未吃飯吧?要不要叫幾道菜過來,你用完膳再走?”
魏源聽此,也覺肚子餓了起來,他本就是武將出身比不得林意寒懂人情世故,忙應了下來,恰巧思雅放了東西正回前廳,老夫人便命她帶著魏源去偏廳用餐。
月白抓手帕的手有些微微顫抖,他記得這是月明剛學女紅時繡的一副南海圖,雖不精致,但到底是第一份成品,還煞有介事的將私章印在上麵,原本是送給他的,他嫌針腳粗糙不想要,月靈卻高興得收下,多年來一直都將它隨身攜帶,從不離身。
林夫人又拆開了信件,隻三個字:幽靜庭。林夫人看了眼在身側的月白,心中也已經明白大半,聲音有些微微顫抖的說道:“怕是不能再等了,若你妹妹真在幽靜庭,那必定吃了不少苦。”
月白拳頭緊握,將手中的手絹放入懷中,心中已經打定主意,若有人傷害月靈半分,他定要他百倍奉還。
偏廳之中,思雅將幾碟小菜送到魏源麵前,魏源一臉傻笑的看著她忙上忙下,卻不曾想到他眼前的這位女子在心裏已經默默翻了數百個白眼。
一口飯菜入肚,魏源話茬就打開了,指著胳膊上的一處傷痕說:“姑娘不知,當年跟著林大人出生入死我等是何等英勇。”
見她不說話,又說道:“還不知姑娘芳名呢!”
思雅見他吃飯都堵不住嘴,遂將一個饅頭塞到他碗裏,“茶不言飯不語,對身體好。”魏源還想著是她關心他,臉上不免有些泛紅,長了二十多年,還是第一次跟一個姑娘這麽近距離,還偏偏長得好看,又會武功,就是自己喜歡的類型啊。但到底是一介武夫,也不知如何取悅女子,倒反遭人嫌棄。
林夫人與月白也往偏廳中來,正瞧見魏源與思雅聊天,思雅低頭不說話,林夫人還以為她害羞了。便按了按月白的手說:“好孩子,這會子進去怕是不太合適,你我先各自回去吧。”
月白瞧著魏源對著思雅有說有笑心中卻有種不明的感覺。活了幾百年,從未有這樣的感覺,像是被一團火包裹,又像是被醋浸透了心,酸酸的,又有些窩火,自己也道不明。
好不容易送走了魏源,思雅收拾完碗筷,伸了伸胳膊便往外走,剛走至門外,一隻手用力的將她扯住,待她抬頭時,隻見月白一臉慍色的看著她。還不等她說話,月白徑直拖著她往涼亭中去。
鬆開手,隻覺得骨節處一陣酸疼,一道紅色的指紋印留在她白皙的皮膚上。思雅扭了扭手腕,說:“這麽晚了,怎麽站在那裏,找我又有何事?”
月白雙眼死死盯住她,一步步緊逼,竟將她固定在一根柱子上,他說:“何日,你也對我羞赧一下可好?”
忍冬花開了,淡淡的清香飄到身邊,一絲涼風吹亂了思雅的碎發,她看著他眼睛裏有著淡淡的星光,他看著她的臉,記得那日樂音坊中,嬌媚的她輕輕叫了他一聲相公。天空的烏雲間,竟露出點點星辰,許是盡在眼前的感情更容易被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