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留玉榭
青堯一人坐在漪瀾閣院中一宿無眠,東訣提回來的一整壇芙蓉醉已經見底,秋風吹過,微微有點涼,這時酒氣倒也醒了一半,趔趄著走出院門,往南邊走去。
斷崖上,風有些凜冽,吹皺了遠處的海麵,海水輕拍著沙灘,海麵上月亮的倒影也隨著躍起的鮫人被打得支離破碎。
青堯想起月明剛出生之時,命格掌司代東訣前來慶賀,抱起月明,命格掌司的手臂微微顫抖了一下,原本想著這孩子出生之時,正持南海受百年幹旱之災,王後日夜整治,操勞之中生下她,看著她瘦瘦的,卻不料著實不輕。
月明手裏扯著命格掌司的胡須,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轉著,掌司見她可憐見的,便從懷中摸出一根步搖,放在她的繈褓之中。鮫人族皇族降生,定需位高的神仙或者親族授予法器,日後修行便隨著法器屬性而定。月白的玉扇是由東訣所賜,月靈的頭簪是由母係同族丞相授予,而如今月明降生,便得了掌司的步搖。
青堯和王後連連道謝,掌司擺了擺手,說的一番話也是意味深長,“你們可別謝,我也隻是受人之托,借花獻佛罷了,我眼瞧著這小公主人小活潑,心裏也歡喜得很,若他日好好教導,必可尊貴四荒,緣分既定,老身也不便多說。”說完摸了摸月明的小臉蛋,笑著去酒桌上討酒喝去了。
青堯雖日後也見過掌司,想具體問問小女兒命格之事,這老仙卻隻是捋著胡子,微微眯眼,笑道:“命格之事,來時便知,天機不可泄露。”
青堯搖了搖被風吹麻的頭,酒雖醒了大半,卻抵不過酒後上頭,昏昏沉沉竟在斷崖旁邊的石頭上睡著了。迷迷糊糊中,還記得東訣最後說的那句:既是命中注定,又何來玩物之說。
早晨,太陽從海平麵升起,斷崖石上的青堯雙手抱著臂膀,身體蜷縮在一起,伸出手將附於身上的被子緊了緊、思緒轉了兩轉,才覺察到有些不對,昨夜隻身前來斷崖,哪裏來的被子?便一股腦坐起,卻瞧見月白、月明、鯤鵬正站在石頭旁邊,六隻眼睛滴溜溜地看著他。遠處,東訣將手附於背後,遙望著南海,秋風吹亂了他的長發,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月明見父王醒過來,便雙手扶住他,說:“父王怎的睡到這裏來了?”
青堯被女兒這麽一問,也不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說:“昨日與上神喝多了點,許是頭疼,就一人來這裏吹吹風,卻不想竟在這裏睡著了。”青堯說話間,一直盯著東訣的背影,眾人也隨著他的眼神,齊刷刷地看向東訣。
東訣定是覺得背後感覺到背後幾道眼神的力量,站直的身子晃了晃,為了掩飾還將拿笛子的手換了換,青堯見他不自在,說:“你們先各自回去,我與上神還有話說。”
東訣聽聞便回轉了身子,正巧與月明的眼神對上,幹淨的眼裏,除了好奇又多出了一絲猜不透的迷茫。東訣承認,他受不了月明的眼睛,所有的謊話與陰謀都會在這一雙眼睛麵前變得越發醜陋,隻一絲邪念滋生,眼前便會出現那麽一雙眼睛,清澈、靈動,仿佛要把世間所有的邪惡都化成一汪清水,從此天下太平。做神仙做久了,看多了人間百態,也見多了天宮神仙間的恪守天規,沒有一雙眼睛,能讓他想到雲,想到雨,想到漫天飄落的玉蘭花,所以他從見到月明第一眼起,便在心裏想著,若能保住這雙眼睛的清澈,他願傾盡所有。
眾人皆離開了斷崖,月明走過東訣身邊時,抬頭看了眼他深邃的雙眸,她想不出,平日起居極其考究的父王,怎的會在斷崖睡了一宿,然則她隻道是兩人敘衷腸,一時感慨才會如此。青堯一直盯著月明從東訣的身邊擦身而過,看著他走遠,方才起身走到東訣身邊。
“當日命格掌司來南海做客,跟我說了些話,如今想來怕是有些聯係,若是命格之事,我便不阻攔,隻是小女尚且年幼,他日若尋得幸福,還望上神莫要勉強。”
東訣從肩上拿下一片飄落的玉蘭花瓣,在手心中看了看,一陣風吹過,手上的花瓣打了個旋,便從手心中飛出去,向著遠方飄走,“若他日我不能給她想要的生活,我會放她走。”
午膳過後,青堯帶著月白和鯤鵬向東訣告辭,月明雖納悶怎的將她一人留於玉榭島,但終究是父王的意思,便也不再多問。月白走到她身邊,用扇子敲了敲她的頭,“等會兒我就回南海了,以後事事要注意,這玉榭島人來人往的,他日其他仙人見你沒規矩,倒是丟了南海的顏麵了。”
月明將他搭在自己肩頭的胳膊撥了下來,忿忿說道:“我還沒那麽大的膽子敢在上神和諸神麵前沒規矩。”
月白卻啞然失笑,輕哼一聲,翻了個白眼,“要說我們幾個人,膽子最大的就數你了,誰敢扯著上神的衣袖酣睡呢?怕四荒之內你是第一個吧?”
月明忙捂住他的嘴,生怕父王青堯聽到。月白扯下她捂住的手,整了整衣領,“放心,你那些小軼事,哥哥都給你記在這裏,以後我們慢慢說。”慢慢兩字加重了語氣,說完用手指輕輕點了點自己的腦袋,一臉壞笑。月明自知以後怕是難逃月白的魔掌了。
青堯以為兩兄妹正在逗樂,又看見太陽周邊一抹烏雲將要飄過來,便清咳一聲,對著月白喊道:“時辰也不早了,看日頭怕是有雨,月白,別鬧你妹妹了,我們即刻上路。”
月白聽父王催促,臨走之時又敲了敲月明的頭,月明跑於他身後追逐,卻見月白隨手招來一朵彩雲,隨即父王也踩上雲端,鯤鵬則化而為鳥,往南海方向去了。
晌午過後,果然下起了小雨,月明閑來無事,便坐在屋簷下的長廊上,看雨水沿著屋簷落下,一滴滴雨水落在青石板上,濺起一個個的小水花,青石板上一隻蝸牛正緩緩朝著玉蘭樹方向爬去。
月明用手摳了摳腳邊的石子,伸手接住了一滴即將落地的雨滴,指尖輕碰,一絲微涼的氣息便沿著指尖散布到了全身。遠處,思雅撐著把油紙傘,望著南方,月明想她定是有話要對月白說,卻又無法在父王麵前現身,如今怕是也隻能麵對著南海方向,望著這纏綿的雨滴,獨自神傷了。
月明很喜歡思雅的率真,但她率真的同時又很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她知道自己隻是個修行的小仙,無法與月白南海鮫人族長公子的身份相匹配。所以在踐行之時,也沒有出現在送行的人之中。方才月白將走之時,她明明看到思雅站在遠處的一株玉蘭樹下,望著他們與他一一告別。
月明深知心底有一個人,卻又摸不透那份感情的痛苦,明明就在眼前,卻又仿佛遠在天邊;明明喜歡的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卻又有種仿佛置身大霧的感覺,眼前看得見,想抓卻又抓不住。雨下得有些大,思雅的裙角被雨水打濕,油紙傘上一朵盛開的紫色藤蘿,在秋雨的衝刷下像是流下了眼淚。
也許感情之事終究太過於複雜,外人看得透,卻又道不盡。月明知此事最好的方法就是默默走開,不打擾應該是對思雅最好的尊重了。
天邊的烏雲越來越重,雨可能一時半會兒不會停了,正準備站起身子回房時,久蹲的小腿卻一陣發麻,一個趔趄,月明知自己要跌倒了,索性閉上了眼睛。然而青石板卻未有想象中那般堅硬,竟還有股暖暖的感覺,月明確定自己已經落地,便睜開一隻眼睛,卻見周身被黑色的綢緞包裹,一雙手穩穩托住了她的身體,再睜開另一隻眼,東訣的臉便映入眼簾。
雨雖然還在淅淅瀝瀝的下著,天邊卻露出了半個太陽,雨滴在陽光的照射下,如無數閃光的水晶,一點點落在地麵。月明連忙站穩腳跟,輕輕推開扶住自己的東訣,微微欠了欠身,行了個禮,逃也似的走了。
原來月明躲雨之時,東訣早已拿了本書坐在長廊之上,見她一個人摳著泥土,唉聲歎氣,正準備過來叫她一同去漪瀾閣品茶,卻不料她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心裏一驚,便忙捏了個訣,將月明定住,自己卻飛身過來,將她牢牢抱住。
東訣回望長廊那頭,正跌跌撞撞往房間跑去的月明,不禁低頭一笑,看來日後還是要注意分寸,若讓她不好意思,時時躲著他,那便失了他原來的初衷了。
東訣回想月明初化成少女模樣,獨自一人在海邊歌唱之時,月光照在她幽藍的尾巴上麵,歌聲如絲,繞梁三日不絕。如同水中剛剛綻放的睡蓮般,雙眸清澈,似孩童一般天真爛漫。時過百年,滄海桑田,遊曆四荒,升為上神,他卻永遠無法忘記,那日月光之下,月明猛然回頭,看到沙灘上的東訣,隻是一個淺笑,便足已讓他等待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