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有限的死亡
視野被黑暗吞沒，意識也仿佛朝著無止境的深淵不斷墜落，在方雨橫的感受中，疼痛消失了。
與此同時，一切思維能力也隨之遠離了自己。
實際上，從沒人告訴過方雨橫，在虛擬世界中死去，現實世界中的身體會發生什麽。但是，結果是可以預料到的。
精神死去，身體不可能獨活。
這並不是說，因為身體中的靈魂死去，所以身體也隨之死去了，這種荒唐的設定隻會出現在玄幻小說裏。
身體無法獨活，這大概是因為，百分百與現實相同的體驗，不僅僅會把顏色、味道和觸感傳達給大腦，哪怕是死亡的痛苦，以及身體衰竭的感受，大腦也都會毫無保留地收下。
雖然現實中的身體沒有被摧毀，但是大腦卻無法判斷究竟是真實還是虛構。
說到底，在一個將大腦接入電極的係統中，無論是現實中遭到槍擊，亦或是虛擬世界中遭到槍擊，大腦收到的神經信號，都是別無二致的。
在強烈的死亡體驗中，大腦將陷入休克，旋即，認為自己已經死去的大腦，便會將那些維係生命的機能，一一停止。
所以，在這個虛擬世界中，即使是死亡，人們也能夠原滋原味地體驗到。
然而，對於方雨橫，死亡似乎出現了偏差。
無盡的墜落，不知何時中止了。一個擁有更高權限的程序開始運行，以強有力的手段，摧毀了作用在“方雨橫”這個對象身上的假死程序。
在母體世界的虛擬現實中，這一切則以一種更加形象的方式實現。
失去意識的方雨橫癱倒在地上，不過，就在幾分鍾前，他答應史密斯的要求的那一刻，一隻蟲子模樣的機械造物，已經爬進了方雨橫嘴裏。
蟲子破壞了假死藥物，使得方雨橫的死亡進程暫時停止了。
但是，完成阻止方雨橫死亡的任務之後，它並沒有就此停止工作，而是重新開始組織假死藥物的程序構造，更改了假死程序的執行條件……
另一邊，隨著死亡的中止，方雨橫的意識複蘇了。
恢複意識的第一秒，方雨橫本能地想要擺出防禦姿態，但他卻詫異地發現，自己根本感知不到手腳。
接著，他想要睜開眼，觀察周圍的環境。
然而，幾番嚐試無果後，他才恍然意識到，自己眼前之所以一片黑暗，不是因為沒有睜開眼睛，也不是因為視力受到了損傷。
僅僅是因為，此時此刻，在自己所處的境遇下，“眼”這個概念根本不存在。
不僅是“眼”，就連手、腳、肌膚，甚至身體本身都不存在此處，這片空間中，能夠存在的，僅僅隻有虛無和意識。
沒有眼，便沒有景象；
沒有耳，便沒有聲音。
失去了肌膚，所有觸碰也就失去了意義。
在一切感官都不存在的世界裏，一切信息都成為無用的歎息；在任何信息都無法傳達的世界裏，每一個獨立的個體都隻會深陷於虛無。
此時此刻，方雨橫作為個體，殘存在此處的事物，就隻剩下了記憶，以及思考的能力。
這是什麽地方？未知。
如何離開這裏？未知。
我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記憶湧現，無數的片段掠過視野，輪回空間，虛擬世界，母體。
追殺，逃跑，爆炸，白發女人……還有——選擇！紅色藥丸的相關記憶，立刻清晰地出現在了腦海中。
吃下的藥丸，是假死藥劑，假如限定時間內沒有喚醒身體，就會死。
但是，能夠喚醒我的人，不值得信任，他們現在，已經全部被殺死了。
所以，我現在是死了嗎？
不，在此之前，史密斯提出了一個條件，要我幫他做一件事。他沒有第一時間清剿反抗軍，就是為了用假死藥劑來要挾我。但是，他為什麽不直接用武力脅迫我呢？
況且，哪怕他救了我，他怎麽保證我會遵守約定呢？
不，等等，我想我明白原因了……
史密斯曾說過的一句話突然浮上心頭：“……我們與你們，達成了暫時的和平，並在唯一者的監督下，通過《協議》約束雙方。”
答案是，《協議》！
所以，我大概，確實是被他救了！
方雨橫清醒過來，開始進一步思考自己的處境。
既然史密斯會救下自己，那也就意味著，此時此刻，死亡的進程大概率已經被終止。在自己沒有徹底死去的前提下，又沒有返回到母體世界中……
所以，這裏應該是某種夾縫吧。
生與死之間的過渡，在神話中是黃泉路或冥河之類的事物。
而在這裏，在一個巨大的計算機係統中，如果“生”意味著係統中正常運行的數據，那麽“死”也許可以理解為，垃圾數據被清空刪除的過程。
也就是說，這一片虛無，大概就是母體世界通向“回收站”的路徑。
此時此刻，方雨橫既在整個模擬係統之外，又借助母體的模擬功能，維係著其意識的活躍。
既不是死去了，也並非活著，有限度的死亡，情況大致就是這樣了。
但是，哪怕知道自己了的現狀，方雨橫仍然不清楚該如何“複生”。在一無所有的境地中，方雨橫努力思考著，努力感知著，試圖搜索到從虛無中逃離的路徑。
在這樣的狀況下，感知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沒有任何感官能夠借助，不能看，不能聽，也摸不到任何東西。
這裏有的，僅僅隻是一段承載了方雨橫的精神的數據。
想要從這片虛無中逃離，就必須去往能夠承載思維的地方，那就是方雨橫的身體。想要回到身體中，方雨橫隻有兩處可去：其一是重回母體世界，其二則是回到現實世界中的身體裏。
但是無論要去往哪個地方，都需要先找到辨明方向，以及找到移動的方式。
在數據的世界中，辨別方向無法依靠雙眼，移動到某處，也無法依靠雙腿。方雨橫努力想象著，把自己當成一段數據。
這種反人類的換位思考本應該十分艱難，但方雨橫做起來卻似乎沒有什麽困難。
也許是得益於方雨橫高超的計算機操作能力，以及大腦裏的人工智能知識，他很快就找到了訣竅。
方雨橫意識到，此時此刻，作為一段數據，他就仿佛河流中的水一樣。
水不能自主遊動，水也不必看清方向，水需要做的，隻是匯入到溪流和江河中，順著宏觀的巨大趨勢運動。
從數據層麵上來說，方雨橫隻能借助母體正常的數據傳輸來進行轉移。
當正常的大批量數據進行運轉時，方雨橫自身的數據構造也會因受到衝擊，而發生改變。也就說，隻要能夠時刻關注自己的意識，就能根據意識的改變，判斷自己究竟身處怎樣的溪流中。
而時刻關注自己的意識這件事，方雨橫恰好有一項能力可以辦到。
天賦能力：深度學習！
在開啟能力的一瞬間，方雨橫仿佛重新獲得了雙眼，一個綠色代碼構成的世界展現在了他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