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人到情多情轉薄
她從餐廳出來,順著沿路的高樓大廈向前走,路過幾個十字路口,在左轉角赫然是一家圖書館。她挎好包,捋了捋頭發走了進去。此時她一人窩在圖書館裏,尋了一本《父親和情人》蹲在地上,就一頁頁認真地看了起來。陽光投射在她的身上,她看起來就像是世間不該存在的精靈,仿佛下一瞬就要回到她該回到她應該去的地方。
在書架的另一麵,有一個少年,也和他用著同樣的姿勢,蹲著翻看《百年孤獨》。少年有著十分清秀的眉眼,認真看書的神情,和她也有幾分相似。微微嘟起的嘴,粉嫩粉嫩的,恨不得撲上去咬一口。
圖書館裏,人來人往,書架上不時少了幾本被翻爛的書,有時也會有圖書管理員放回外借的書。夕陽西下的時候,她和少年,同時站了起來,《父親和情人》與《百年孤獨》恰好是對麵的兩本書籍。他們從書縫中看到彼此,手中的書都砸落在地麵上,砸出的聲響帶起心底陣陣鼓聲。
現在她迎著夜色,坐在水池邊,聽著淙淙水聲,心裏漫上了一絲一點的暖意。她向著空氣,哈哈大笑了起來。記憶中初次見那個少年,是在一次飯局上。父親的四十五歲生日。
那日,一位穿著光鮮靚麗的少婦,看年紀也不過二十七八,攜著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推門進來。那少婦進來,顧自和父親的好友挨個打起了招呼,她和她的好友們站在一起,也隱約捕捉到了不明的不安因子。但也都是站在那裏,等著看事情的發展。
那男孩看見她,興匆匆地從那頭跑了過來,一下子抱住了她。她自然是一愣,愣了好幾秒,都未曾反應過來。內心卻有千層萬層浪在翻江倒海。她知道,今日定見洪水猛獸。
卓忻綽自認是聰明的女子。遇見任何事,她都能克製住自己內心那頭獅子的躁動,逼迫自己用冷靜去審視眼前的一切。哪怕此時有把刀插在她的肋骨上,她怕是也會麵不改色地談笑風生。
那少婦瞪她一眼,盡是挑釁。快走一步挽住了父親的胳膊,衝著眾人巧笑嫣然,卻在麵向她時,一臉冷漠。嗬……她不禁冷笑。今日這主既是欺負到她頭上來了,她也不打算息事寧人,這把火,已見火星子,不燃起來,也對不住。她帶著眾好友來到中間,衝那少婦眨了下眼,一臉淡漠地說:“各位叔伯,母親前日致電,要我向父親說聲生辰快樂。母親又說她在香港的事業眼見越做越大,過不了多久,就會往國內發展。母親買了機票,過不了多久就到。母親不愛熱鬧,這場聚會,就到此為止。”
叔伯們見她說得誠懇,信以為真,向父親告辭,頃刻間,賓客盡散。她的背後,依舊立著眾好友。她回首看了看他們,內心湧起一股強大的力量。她牽著男孩的手,蹲下來,溫和地問:“告訴我,你父親的名字。”
“姐姐,我媽媽說你是我同父異母的姐姐。等爸爸和那老恩婆離婚,我們一家就能住在一起了。”
男孩牽著她的手,說得很認真。
她想,這樣天真可愛的孩子,被這樣的大染缸給糟蹋了,也真是可惜了。怪隻怪能怪,他們的父親太自命風流,財大氣粗,女人眾多。現在冒出一個私生子,公然帶出來示眾,不知日後又會冒出多少個弟弟妹妹,她難道就要一一與他們相認,再把自己所應有的財產一一分給他們?
她吃吃笑了起來。父親臉色已不對。
他說:“綽兒,不要胡鬧,你母親她在香港風流快活,絕不會管你我死活。你更不用擔心日後小韜會與你爭財產。我卓雋河的女兒隻有你一個,死後所有遺產都是你的。我現在隻想貪享天倫之樂,綽兒,你不必如此。”
她又吃吃笑了起來,這回,眼角帶淚,生她養她至今,他不曉得自己女兒的性格。她突然覺得沒勁,帶著一眾好友,離開了這裏。
淚花中,暈上寂寞色彩。她掬起一手水,看著它們從指縫間溜走,站起身,卻是一陣眩暈,失去了知覺。
朦朧中,有一雙溫暖有力的手抱起了她,每一步都走得極穩,生怕吵醒了她。她昏睡中,一直耳聞一曲哀而不傷的笛聲。她知道,不是出塵的人,絕不吹不出如此絕妙的音曲。
她睜眼,他撲閃著大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她。她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哭盡委屈,他抱了她滿懷,又輕輕拭去她的淚,眼裏滿是寵溺。
她說:“你真傻。世上哪有你這樣的癡傻兒?”
他說:“你是我姐姐。”
她抽泣,說:“我總是欺負你,欺辱她,你還是這麽黏我,實在不應該。她不氣你?”
他笑了笑,替她把碎發攏在耳後,說:“你眼裏帶刺,看不到她的好。她也是無奈,偏生遇到父親,人生低穀,是父親雪中送炭,她才僥幸存活,對父親不僅僅是愛情,亦糅有感恩之心。她從未想過要破壞父親的感情,她默默養育我,隻是偶爾父親才來見上我們幾麵。父親是大忙人,空餘時間,也隻舍得抽出來陪你。她氣我,氣我與你血濃於水,氣我待你忒好。”
“現在可好了。我敗落至此,你同她見我是個大笑話。她定是活得十分開心。恨不得日日聚會,說盡我是非。”
“姐姐,她不會。”
她吃吃一笑,說:“你是她兒子,自然幫著她。”
他無奈,卻不忍見她頹廢如此,說:“回家來,父親日夜惦記你。我也很想你。”
她搖頭,說:“那是你們的家。不是我的。我的夢碎了,哪來的家?”
“我聽說你同他離婚。他是個不錯的人,在圈子裏,眾人皆欣賞他。”
他想安慰她,一開口卻挑了這話題,自知話錯題,隻是覆水難收,也隻能如此。果不其然,她的笑顏更是燦爛。他深知,她在不合時宜的時候,越是笑得動容,越是心中苦澀。他心裏不好受,隻覺口中酸澀,再說不出什麽話來補救。
她卻說:“你們當真心狠。我自編自導,自己入戲,你們不陪我逢場作戲,倒罷,偏生打破我苦苦編織好了的夢。我是多可笑,成了眾人眼中的笑柄。你們都當我受不住,才活在臆想中。而我一人獨自在黑暗中,越清醒越掙紮,我何苦辛苦欺騙自己,可笑。嗬……若不是我年輕氣盛,威脅母親回來陪我演一出合家歡好的戲,母親也不至於不幸遇難,同飛機殘骸葬身於江海中。我無法原諒自己,更無法相信事實。一遍遍告訴自己,母親還在香港,奔波忙碌於她的事業。你們卻聯起手來,活生生地逼死了我。母親已死,我不得不麵對。全是由於你們泰然自若地搬進了家裏。自此,那便再不是我的家,隻是父親的家。”
見他神色痛楚,聽得認真。她突然掛不住了那虛假的笑,嚐試著推開她,卻是眼前一花,又栽了回去。
她又說:“我不忘,母親慘敗逃離去香港前,我們之間的對話。我曾憤憤對母親說,你以為窮盡所有,就能換得回顧,這世上像你這般天真的人倒真還算不少,嗬……而她感慨一句‘人到情多情轉薄’便沉沉睡去。第二日登機,她不等我醒來,也不曾與我話別,隻留了信箋,便匆匆離去。信箋上隻寫了‘珍重,我兒’。母親那樣出身豪門的世家小姐,自幼看遍感情的薄涼,離去時雖有隱痛,倒也灑脫。我性格至此,卻不能放下。母親所遭受之苦,我難忘,卻不怪罪父親。隻恨不能生在一對隻願攜手走過終生的夫婦家中……”
她說的越發輕了,他低頭,她已睡著。他歎氣。手撫過她的臉頰,臉上浮起淡淡的笑意。她也就睡著的時候,才不那麽像刺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