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回家
何夏轉過身不再看著淺笑著的莫婉,他把玩著桌上的玻璃杯,木製的桌子發出脆如骨折的悲鳴。
“何夏,”莫婉猶豫了片刻,開口道,“你們是陪著小一長大的嗎,我是指那種一起玩的陪伴,你們.……是朋友嗎?”
“朋友?”何夏像是聽到了什麽從未聽過的詞語一樣,手中的杯子被嚇得轉了個圈停下,“我們隻是少爺和老爺的扈從,隻保證他們的安全,嗯……你可以把我們當做保鏢這類的角色。就算是林小姐也不怎麽會特意過來就為了,呃……陪著少爺,除了每周一次的授課之外。”
“這樣啊.……”莫婉幾乎馬上就能想象到駱茗獨自蜷縮在高牆下的小小的身影了,就像她第一次見到花園裏樹下的他時,伶仃如樹上飄落的葉子,等待著腐朽。莫婉輕皺了眉頭,她不喜歡自己想出來的這個糟糕的比喻。
當駱茗終於整理好自己回來時,莫婉像是鬆了一口氣般不再胡想。
“其實我覺得現在回去有些早,”才不到8點,駱茗還不想送莫婉回家,“我在這裏布置了幾個迷你放映室,我猜你會想看看?我保證絕對有你喜歡的電影,或許還有《獅子王》。”
莫婉無法拒絕,和小一在一起的時候,時間是最不被考慮的東西。“你確定我們還要再看一遍早已經被我們看爛了的動畫片?”莫婉牽上駱茗的手,晃了晃。
最後他們還是選了《獅子王》,兩個人窩在不大的沙發裏,莫婉將腦袋靠在駱茗左肩,給自己找了一個舒服的位置,懶懶的樣子像泡在杯子裏的那一片檸檬,軟綿綿地沉在杯底,吐著泡泡,她感覺自己有些困,悄悄地閉上了眼睛,雙手卻仍是抱著駱茗的左手不放。幕布上的動物在狂歡,莫婉輕輕地跟著音樂哼著,斷斷續續,她記得曲調,這很簡單。
駱茗也將自己癱軟在沙發上,心思卻全然不在電影上,他側頭凝視著昏昏欲睡的莫婉,目光從她鬢角翹起的發絲遊弋到環抱著自己左手的她的手,心底柔軟地一塌糊塗,將電影的音量調小一些,昏暗中,駱茗徒生出了一種天荒地老的滿足感。左手被莫婉的掌心焐得熱熱的,像是握了一顆太陽。
“小一,辛巴回去了嗎?”莫婉並沒有睜開眼睛,說出的話如囈語一般。
“還沒有呢,”駱茗瞥了一眼電影,輕聲道,“他們還在那一座森林裏玩耍,有很多漂亮的動物,記得嗎?他們還在跳舞,像是馬戲團的表演。”
“那不一樣,小一,我們以前就討論過這個問題,馬戲團裏才不會有這些森林和水塘呢。”
“我見過有森林和水塘的馬戲團,在西班牙的一片森林裏,我見過。他們在一池青藍色的湖水旁搭了一個帳篷,因為那一天難得沒有下雨,你知道,森林裏一般都是多霧多雨的,但那一天天氣難得的好,沒有雲雨,甚至還有一些太陽,他們就在森林裏架起了火把,開始表演,有很多我不知道名字的動……阿婉,你睡了嗎?
“沒有,你繼續講,我想聽。”
“那些動物有些是我沒有見過的,很奇特的長相,你知道嗎?就是那種古怪但不算醜陋的相貌.……”
莫婉靜靜地窩在駱茗的左臂上,將自己沉入駱茗輕柔的聲音,像是沉入麥田裏穀穗的芒,冬日的暖陽和柳絮飛過鼻尖的瘙癢。
“阿婉,後天你可能需要和老師請個晚自修的假了,母親大概會在後天傍晚到,她可是很期待能見到你呢。”
“周一嗎?那天的晚自修是王薇然老師當班的耶.……我得好好想個正經的理由,我不想再用肚子疼這個理由了。”莫婉撐著自己從沙發上坐起,想到了什麽似的衝駱茗狡黠地笑了笑,“其實就算沒有理由,我爸也會幫我瞞過去,他當然不會對我生氣,隻是曠了三節趴在桌子上寫作業的課而已,而且他知道我可是有要事要忙的。”
駱茗笑得眯起了眼睛,他格外喜歡莫婉這一副“我就是要去幹一些不大不小的壞事了,可是你抓不不到我,也奈何不了我”的小模樣了,“莫伯伯是不是太放縱你了啊,阿婉,居然還敢這樣利用他。”
“別胡說,”莫婉撇了撇嘴角,仰身又靠回那個依舊溫熱的地方,“怎麽能說是利用呢?我隻是覺得我可以這麽做而已,而且我不覺得我爸會拒絕我,他可是會在中午偷偷載著我溜回家補個覺的人呢,如果我前晚沒有睡好的話。沒有學生可以這樣做,對吧,中午時會有爸爸來學校接她回家睡覺,能享受24小時免費高效的一對一數學家教,能得到其他老師格外的關照,能.……”
“所以你不喜歡這些你認為的特權,但是你又拒絕不了,也赧於拒絕,來自父親的守護和愛,阿婉,你不忍心真的拒絕,可是你覺得這樣不好,你不應這樣,你不想,不想和其他的學生不同,這讓你覺得羞愧,自慚,矛盾,”駱茗打斷了莫婉的話,他知道他或許不應該這樣,但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阿婉陷入自責和迷茫,“可是這有什麽不對嗎?你擁有這一切,你生來就擁有,就像你有一雙明如春水的眼睛,有一捧柔如草荇的青絲一樣,它們生來就是你的一部分,所以你為什麽會覺得你配不起它們?難道要因為你太過好看的眼睛和發,你就要把它們遮起來嗎?”
莫婉的臉因羞赧而醺紅,或許是因為小一用以鼓勵她接受自己的的比喻。
“我剛剛回到父親身邊的那一段時間,他便將我推上他站立的高台,讓我得以擁有俯瞰的能力而不費吹灰之力,他說這是我擁有的,然後期待著我能以此登上怎樣的高度,又或是將自己摔得粉身碎骨。我很感謝父親,他總是盡其所能地教導我,不會有很多的孩子有這樣的機會,對吧,能得到最好的老師們的教導,可我從不認為這對其他人不公平,好像比起其他人,我的責任更大了,我需要承受更多複雜的東西。有時候我會想,要是我當時沒有跟父親走呢?我的責任就隻是彈好鋼琴,我的夢想就是彈遍這世界上所有的鋼琴,和你一起,不管好壞,我都想試試,這對我沒有太大的壓力,我想和你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就好了。可是現在不一樣了,阿婉,父親需要我,這是我後來才明白的事情,父親一個人承受了太多,他需要一個幫手,而這正是我在努力去做的事情,這很難,阿婉,比彈好鋼琴難多了。可有些人,就是眼瞎得看不見這些。公平太難說清了,這世上向來就沒有公平,阿婉,我很抱歉這樣說。”
莫婉側仰了頭,她釋然的目光迎上駱茗含滿了複雜與擔憂的眼神,“為什麽要抱歉,因為你優渥的天賦和出身嗎?”
駱茗抑製不住地揉了揉莫婉被沙發蹭得淩亂的頭發,滿足到:“不,因為我能成為陪你走到最後的那一個,近水樓台先得月,我贏得很不道德,那個男生會覺得很不公平。”
“嘿!我都說了高誠他並沒有喜歡我的意思,”莫婉戳了戳駱茗腰間的軟肉,不滿道,“不過這句話我記下了,小一,還有,我不會和徐清老師公平競爭的。”
聽見莫婉最後這一句帶了點賭氣的意味的話,駱茗愣了愣,噗嗤一聲笑了起來,笑聲響過了熒幕裏動物們的嘶吼,笑得莫婉在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麽之後也跟著笑了起來。
“阿婉,你永遠是唯一的,這一點已經很不公平了。”
……
莫均答應了莫婉想曠一個晚自修的請求,這沒什麽,他覺得莫婉可以安排好自己的時間。他看向窗外牽著駱茗的手離開的莫婉,突然感覺像是有什麽很重要的東西被帶走了。莫均知道自家女兒很喜歡即將也要回來的吳老師,一切突然就像又重新回到了十年前一樣,卻不知道這樣的重聚,是好是壞。
“阿婉,車站的人會很多,所以到時候一定要拉緊我好嗎?別被什麽人牽走了,我們會站在出站口等。”駱茗已經將車開出了熙熙攘攘的城街,看起來就快要到車站了。
“我當然不會走丟,我已經不是七八歲的小孩子了,小一。”莫婉這次並沒有坐在副駕駛座,她並沒有坐在駱茗右邊的位置。“吳老師應該坐這兒,這樣她就能好好看看你了,你們還能很好地聊天,這麽久沒見,吳老師肯定很想你。”駱茗不知道莫婉這奇怪的小腦袋瓜裏是怎麽醞釀出這麽一個理由的,雖然不乏小道理,這很有趣。
當他們站在出站口等的時候,已經是晚上8點了,秋風攪動著擁擠的人群,駱茗碰了碰莫婉微涼的手,皺了皺眉將它們裹進自己的掌心,“又快要到冬天了,我打賭你的腳肯定比手還要冰。”駱茗歎了一口氣道,“我應該為你帶一件外套的,你是不是冰雪做成的精靈,阿婉。”
“那我豈不是要被你融化了?”莫婉說完就笑了起來。
“那我就把你藏進我的冰箱裏,就像是把融化的巧克力重新凝固起來一樣。”
“那我就變形了!不過說道巧克力,你知道嗎,季果之前有收到一整盒滿滿的巧克力!有微苦的,有甜得膩人,好像是某個男生送來向她表白的呢,可惜.……季果看都不看人家寫的卡片就給撕了,那一盒巧克力起碼有一半都進了我的肚子裏,因為季果她不愛吃微苦的口味。”
“喜歡吃微苦的巧克力?讓我想想,以後我出差的話,可以給你帶一些,不過巧克力實在是有太多種了,我想你可以每一種都嚐一遍。”
“我才不要吃這麽多巧克力呢!會胖死的吧。”
“不胖,你現在太瘦了,阿婉,多吃點。”
……
聊著聊著,在莫婉不知怎麽的就縮到駱茗懷裏的時候,吳念茹終於提著一個不大的行李箱從人群中走出,笑著向他們揮了揮手。
“吳老師!”莫婉歡笑著拉著駱茗撲進吳念茹的懷裏。不算寬闊的胸懷裏突然塞進了兩個人,這讓吳念茹不得不放開手提箱的把手,將兩個孩子圈進懷裏,她低下頭親了親莫婉的額頭,冰冰涼涼的像是綠豆糕,又仰起頭吻了吻駱茗的眉角,這孩子好像又長高了呢……
“我們回家吧。”駱茗聽見自己說,他眨了眨已然泛紅的眼睛,才意識到自己好像是有四五年沒有見過母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