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為我彈幾首曲子吧，阿婉
莫婉不知道學校裏有什麽地方可儲藏秘密的心事，於是便帶餘念去了琴房。在小一還未出現之前，莫婉將雜七雜八的苦悶一股腦兒全都揉進琴鍵，而現在麵對餘念無處發泄的苦悶，莫婉也想通過琴聲來緩解，雖然她並不那麽確定餘念是否需要。
現在還未上課，而她們已遠離了喧囂。樹葉切碎了大片陽光灑在地上，莫婉牽著餘念微抬了頭注視著上方的葉子，強光之下，脈絡盡顯，一個人就像一片葉子，在猛烈的情感衝擊下，骨骼畢露，那些無處可躲的脆弱在變得透明的身體裏橫衝直撞不平息。
“這件事我隻跟你一個人說過，你跟我保證，你不會向任何一個人透露。”餘念極力緩和語氣，使這句話聽起來不那麽生硬，不那麽.……像一種懇求。
“我保證。”莫婉鄭重地收下這一份信任，堅定地向餘念保證。還沒有人願意將難以啟齒的秘語說與她保管，餘念是第一個，她在需要她，這隻刺蝟開始向她打開柔軟的肚皮。
“她從沒有對我很好，我一直住校，一個月在家的日子寥寥無幾，”餘念說著給自己聽的話，也不管莫婉是否有在聽，“在家的時候，她做一日三餐洗衣掃地，就是一個平庸婦女，在校時我偶爾打電話讓她帶我回家，想的是家裏的床和電腦，不是她。我好像從沒有和她吵過架，或許是我懶得跟她多說話，可她總是喜歡有事沒事找我說幾句家長裏短，什麽隔壁家的狗生了一窩仔，一個我根本不認識的遠房親戚生了小孩……這是她沒有生病的時候，不，我不確定，我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生的病。”
莫婉仿佛能看見餘念在回憶的苦海裏半死不活地掙紮，而她隻能徒勞地抓住餘念的手，讓她將自己拉向海中央。
“突然有一天，她開始變得虛弱，就像……”餘念無法很清楚地回憶起母親得病時無力的模樣。
“你還是不要用比喻了，你的比喻向來不好。”莫婉不想讓餘念思索該用何種文辭去描繪曾經健康的母親的病態，這太殘忍。
一路上沒有遇見人，上課鈴聲帶走了疾行的學生，這裏沒有了人聲的沸騰，靜謐得空蕩蕩。天上沒有雲，一切都直白地如此可怕。
“她從沒出過遠門，活動範圍以家為中心不過方圓五裏。我爸就開車載著我和我媽滿C城繞，那幾天我對她說了很多話，我告訴她我在這裏上學，我告訴她我去過很多次的那幾家小吃店，告訴她那家影院最近會有什麽電影，卻唯獨沒有告訴她我其實很愛她，很愛很愛.……”
“我在書裏看過一句話，孩子大多是很愛父母的，這種愛，甚至超過了父母的想象。”
“剩下的那幾天就回到家裏，沒日沒夜陪著呼吸都困難了的她。那天晚上我去上廁所，回來就看見，看見她已經走了，她之前還說要吃蘋果……”
莫婉想，想吃蘋果應該是一個劣質的借口吧，走到末路的生命已經無法再消耗食物了，哪怕隻是一個蘋果，阿姨是想支開餘念，不讓她看到死亡的麵孔，這份麵孔，她自己都還恐懼。
餘念不再說話，她不想讓自己哭，眼淚流多了沒意思。
彼此沉默地走了一會兒，到了琴房。莫婉拉她入進來，她拖來一張椅子坐在鋼琴旁莫婉身邊。
“你……”
“為我彈幾首曲子吧，阿婉，好久沒聽了。”餘念摘下眼鏡，將企圖叛逃的淚水揉回眼眶。
“好。”莫婉擔憂地看了一眼餘念那厚重的劉海下泫然欲泣的眼睛，將雙手輕放上琴鍵。彈什麽呢？已經很久沒有彈過古典了，初三起父親就停了鋼琴課，這些年也就在家彈一些流行曲和輕音樂，技藝已然不如從前，學業荒廢了琴技，硬撐出來的古典肯定不堪入耳，那就彈她最近在練的吧，那幾首宮老的動漫裏的插曲。
音樂從一個輕柔的和弦開始，餘念不再盯著鋼琴上莫婉的手轉而打量起這間琴房，四周的牆壁上留有黑色水筆寫下的煽情歌詞和水彩筆揮毫下的塗鴉，使被漆得雪白的牆可笑如同小醜。
老舊的風扇掛在天花板上轉過一圈又一圈，搖搖晃晃，吱吱呀呀，餘念突然想起了母親臥室裏的那台風扇，已經鏽得轉不動了，可母親仍是將它留著，說是有感情，不能扔，母親也真是的，有這種閑情逸致還不如多去關心一下自己的身體，居然到了晚期才發現……
餘念低頭凝視著手心掌紋，耳畔莫婉彈奏的琴聲渲染出越來越濃厚的悲傷。
“餘念，聽到這個消息我很難過，給了你掌紋脈搏，牽著你長大的女人去世了。我不相信離開了的人會化作天上的星辰依舊保佑著你，我也不想說離開了的人隱了身在你身旁，離開了就是離開了，無論你有多想她，無論你喊她的名字喊得多大聲多淒厲多撕心裂肺都喚不回她了。你隻需要好好活著，記住她一輩子。”
那幾天，她接受不了小一突然的離開，瘋狂地令人發指，在那個大卻空蕩的花園呆了一整天，莫婉已經沒有力氣哭鬧了，沒有了小一，她的哭鬧也沒有了意義，好在小一說他會回來，那麽不管多久，她都會等。獨掛枝頭的花曾遇到了一隻隻對她起舞的蝴蝶，萬般依賴，可後來蝴蝶飛走了，花獨守。
眼淚奪眶而出，餘念摘下眼鏡，在椅子上蜷縮成團，爆發出壓抑了很久的哭泣。
莫婉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輕輕拍了拍餘念的背。很可惜，她忘記帶紙巾了。
此時將近正午，啼鳴了許久的鳥也安靜了，風弱了，吹不動樹葉，琴聲停了，安靜下來的空氣裏隻剩下餘念斷斷續續的抽泣。莫婉聽得出她仍在壓抑，是周圍太安靜了嗎？所以不敢放聲哭泣，那就再來一點聲音吧，讓空氣躁動起來。哭，就要哭個痛快。
莫婉再次專注於鋼琴，沒注意到路過房間門口又折回的駱茗。
駱茗是來找莫婉的，他去教室發現她不在就徑直到了這裏。駱茗靜靜地倚在琴房外牆聽著裏麵的琴音和哭泣，思緒萬千。曲子不複雜卻有足夠豐富的情感，比以前那個他不在旁邊監督就亂彈一氣的時候好多了，至於琴技，以後他陪她多練練就好了。可是.……這種悲傷到絕望的情感是自己帶給阿婉的，駱茗不傻，那個喊一個人的名字喊得大聲喊得淒厲喊得撕心裂肺的傻丫頭是阿婉吧，她是喊了多久找了多久才知道他是真的離開了，才知道這不是捉迷藏，她一哭他就會出現。
情緒的充盈從來不是因為年齡，而是因為經曆，對於這一點，駱茗心知肚明，卻還是在心疼的同時感到了一點歡喜，他的離開幾乎將莫婉的冷靜連根拔起，她的瘋狂說明他在她心裏有多麽重要。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駱茗開了手機看到林澤發來的消息：前天讓你背的那幾頁單詞和句子應該都會了吧，午飯後到我辦公室來背給我聽。
“.……”駱茗的臉僵硬得比身後的白瓷磚還難看，他可以解釋的，他都背過了，隻是忘了，可……林澤信嗎……啊！那個死妖精一定會向他父親打小報告的，不把他搓揉捏扁整到中文都不會說她就不是林澤！還要被父親訓……
琴房裏漸漸靜了。莫婉看了看牆上的鍾對餘念說：“快下課了，一起吃飯嗎？”
“你覺得我這樣子能出去見人嗎？”指了指哭得一塌糊塗的臉，餘念看著莫婉的眼神像是看著一個白癡，“你的錯，把我弄哭。”
“我就是想讓你哭，”莫婉笑了笑，問道，“你不覺得舒暢了很多嗎？”
餘念不可置否地輕哼了一聲，又說：“陪我去洗個臉，然後你滾去吃飯。”
“嗯。”
走到門口的兩人見到了仍在鬱悶的駱茗。
“小一？你在這裏幹嘛？”
“隻是.……想見你了。”拋開那些不爽的事情，駱茗簡明扼要地說明了來意，滿足地見到了阿婉臉紅的可愛樣子。
“額，那個，”莫婉不敢去看身側餘念驚訝的眼神，更不敢去看小一柔柔的目光，“中午可以和我一起吃飯嗎？”
“啊？可，可以啊。”駱茗緊張了，耳尖泛起了淺淺的粉色。小時候，他不愛吃飯又挑食，母親也奈何不了他，一頓飯總是搞得跟打仗一樣，除非阿婉在，他不吃，阿婉就會夾起菜遞到他嘴邊，鼓起嘴生氣地瞪著他，強不過三秒他隻好吃掉阿婉喂的菜，他不要阿婉生氣，阿婉生氣了就不陪他玩了。那……現在的阿婉會不會待他如兒時一般？
“你等我一下。”莫婉拽著餘念，跑進洗手間關上門，留下一句話。
駱茗好心情地守在外麵，微卷的發梢像是在笑。
“什麽情況？！”餘念急於知道這個男人和莫婉的關係。
“說來話長，以後再跟你說。”莫婉替餘念打開水龍頭。
“那就長話短說。”餘念關上水龍頭嚴肅地看著莫婉。
“好吧，我，之前，我們是……”莫婉好像忘了舌頭在哪裏，支吾半天解釋不清。
“好了，逗你呢，你先去吧，我一個人就好。”餘念見莫婉真開始解釋，胡言亂語的估計連她自己也聽不懂，難得淺淺的笑了一下。
“那……我給你帶一點吃的吧，不準說要吃方便麵。”
“.……飯團。”
“好，那我走了。”
直到腳步聲完全消失，餘念才開大水龍頭洗臉，水從管口爭先恐後地奔逃而出，濺得餘念濕了衣服和衣服上的淚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