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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迷路的布裏歐修 (十)

  尼卡2020-07-14

  “沒關係啦,這又不是比賽。”靜儂輕聲說。


  “可是這麽單說起來,好像你占了什麽便宜似的,聽著讓人不舒服。”藤子說。語氣裏是有些不平。


  靜儂頓了頓,又說了句沒關係,“而且我也不需要別人了解那麽多。”


  何況,她自己認為,已經足夠幸運。那麽在外人看來是什麽樣的,一點都不重要。


  “那,你還好嗎?”她問。


  “還好啊。”藤子慢慢地說。“還好的。大概因為經常會想起模子來,不怕跟大家一起回憶也不怕聊起一些事來。”


  是嗎,靜儂在心裏默默問道。哪怕是不怕回憶,想起沈緒模的死來,也不是容易的事吧。對藤子來說,沈緒模是從小到大的朋友,是生命中原本不該被過早拔掉的坐標,是也許會持續終生的友誼,也可能,雖然隻是可能,關係會有其他的變化的人……她輕輕歎了口氣。


  藤子語速仍是慢慢的,說:“別歎氣了。昨晚不想跟你多聊,也是怕影響你出行的心情。總之呢……反正你一直不喜歡模子。你看跟他有關的事,扯上你也沒什麽好的。”


  “我隻是跟他合不來。”靜儂糾正她。


  沈緒模身上有她欣賞的優點,也有她難以認同的缺點。沈緒模就是沈緒模,並不因為她喜歡或者不喜歡就不成其為沈緒模。


  “你們啊,大概就得算是八字不合。他可是挺喜歡你的。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當時他跟你表白,你接受了,該多好?”藤子說。


  靜儂不出聲。


  這話有很多年不曾在她們倆之間提起了。


  她突然有點生氣,如果電話那端不是藤子是別人,恐怕這時她已經發火了……可這是藤子,而且藤子在講沈緒模。在藤子眼裏模子是完美無缺的……雖然在她眼裏並不是的,但她明白這隻是不同人的不同看法,從不強求。如果要數沈緒模的缺點……不,不要數了,沒有意義。誰會跟過世的人計較……計較他什麽?計較他太聰明,太自信,太驕傲,以至於有時就目中無人、還會飛揚跋扈?可是從同學到師長,誰不捧著他、慣著他呢?還是計較他太漂亮,太熱情,太招惹人喜歡也太喜歡招惹人?


  他是優秀的沈緒模,做什麽都會被原諒的,哪怕就衝那漂亮的麵孔上無辜又幹淨的笑容。誰忍心對著那樣的笑容發火?

  十幾歲少年的喜歡……也許有人會恒久不變,也有人恰恰相反,轉眼就變了。


  “沈緒模沒有追不到的女生……但是範靜儂是例外。”藤子輕聲說。


  “你是不是也還沒醒酒?”靜儂終於還是忍不住了。


  “是啊,還有點宿醉。對不起,突然就想這麽說了。”藤子說。


  靜儂沉默片刻,說:“睡個回籠覺吧。我得收拾東西,要登機了。”


  其實時間還早,但她覺得必須要及時掐斷這段對話了。


  “好。一路平安。”藤子說完,先掛斷了電話。


  聽筒裏藤子的話音還有析析梭梭的聲響似乎還綿延不絕,靜儂保持著接聽的姿勢過了一會兒才動了動。她想著藤子為什麽會說出許久不曾說的話,也許是有什麽觸動了她吧。


  昨晚的同學會,修任遠的出現,對藤子來說,應付得並不容易。盡管她憑著理智和修養,並沒有表現出不快來。


  她還記得藤子在得知沈緒模死亡的消息後失聲痛哭的樣子……他們的班主任方老師是很嚴肅端直的性子,走進教室裏,看藤子哭,問藤子要不要出去透口氣。藤子站起來走了出去,她起身跟了出去。經過方老師身邊時,方老師拿著手中的教案和課本輕輕拍了下她的肩膀。


  那堂語文課,她們倆上了一半。等藤子冷靜些,她們回去坐下,聽到快下課,才知道其實講課的方老師和聽課的他們,完全像是在兩條平行線上行走……從來沒有過那麽可怕的課堂氣氛,明明老師在講課、在講台上來回走動、有板書、有提問也有回答,這一切的聲音反而不知為何就是讓人覺得靜,靜得可怕。這種近乎恐怖的寂靜持續了一整天。晚自習時間,他們平常都會趁老師不在,偶爾竊竊私語,那天晚上個個都像黏在了座位上,一動不動,連翻書的聲音都沒有,整個教室隻有屋頂的電扇在轉動,攪動的氣流和窗子裏吹進來的風,涼得讓人有些受不了……


  藤子那天晚自習上到第二節 就回宿舍休息了,一天水米不進,稍晚一點就被接回家了。那天晚上去接學生的家長尤其多,交通持續擁堵的時間比平常的周末更久。這樣的消息總是不脛而走,越傳越邪乎,盡管學校已經及時做出了情況說明,各班的老師也都及時通報並且安撫了學生情緒。這並不是一起複雜的案件,可起因仍然在外界被揣測到離譜的程度……藤子走得早,因此就錯過了晚自習下課之後教學樓裏的驚魂時刻。


  通常晚自習下課差不多是一天當中大家最興奮的時候,要老師再三提醒不要太激動免得等下回宿舍好久睡不著,那天大家不需提醒都顯得很乖。走廊裏除了腳步聲,隻有低低的交談,一點都不吵,讓人幾乎都想不起來平時那個時間是有多麽沸反盈天。


  燈突然滅了。四周一片漆黑。


  她有一瞬間以為自己是失明了,但不一會兒就適應了黑暗,聽見有人說怎麽停電了……人群裏有人拿出手機來照亮,那小小的光柱在走廊上零零碎碎的,把黑暗也切割得零零碎碎的。她覺得心慌意亂,前麵突然有人尖叫起來,人群出現騷動和擁擠。有同學逆行往樓上走,還有人在哭……哭得聲嘶力竭。這不是傷心而是恐懼。她在樓梯上差點被絆倒,從混亂微弱的光裏看到有人倒地,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抓住那人使勁兒拉了起來。她聽見方老師在喊大家鎮定不要亂,聽我指揮……腳步聲和哭聲裏方老師這一吼有如定海神針,簡直一生都不會忘記。


  幾分鍾後來了電,每個人的臉上都像刷了一層灰。


  後來她回了宿舍,才知道混亂的起因是因為有人說在黑影中看到了沈緒模……明知道那隻是幻覺,她卻也想過,如果世上真的有鬼魂,也許沈緒模真的回來過。


  藤子也這麽說。


  她躺在床上整晚都沒能入睡。聽著宿舍裏其他人輾轉反側,知道大家也都沒睡著。她閉上眼睛,總像是站在教室門口,眼前還是明亮的,沒有斷電陷入漆黑一片之前,安靜的教室裏,她看的是修任遠的座位,那個座位他不會回來坐了,而數牆之隔,還有一個座位,也永遠失去了主人……


  如果她是最後一個離開教室的人,她總會回看一眼,這大概就是為什麽,在很多年後,如果有夢回校園的時刻,那些片段裏,她永遠站在教室門口,眼前空無一人,全是堆滿了書本的課桌和有著淩亂板書、怎麽擦都擦不幹淨的黑板。


  那段時間複習功課越來越緊張,她差不多總是每天最後離開教室的人。可以多看一會兒書,也可以避開走廊、通道和洗漱間的擁擠。如果當天的值日生忘記擦黑板,她在收拾好自己的東西之後,會把黑板擦幹淨再走,也就隻剩下她一個人回宿舍了——藤子如果沒有其他的事,會等她一起,但藤子沒有事的時候很少,不是這個找就是那個找她,都是漂亮的男生女生,都像年輕的等待開屏的孔雀。可愛的孔雀。


  那天的值日生又沒有擦黑板。黑板上寫著值日生的名字,宗小苔。宗小苔白天照常上課、但晚自習不在,不知是回家了還是在宿舍,所以也難怪下午最後一堂課上的方程式寫了滿滿一黑板,沒有人去拿黑板擦……她擦好黑板站在門口看了看空蕩蕩的教室——修任遠的座位空著,一切都保持原樣未動。宗小苔的座位離他不遠,隔了過道,在右前方第二排。宗小苔看上去情緒穩定……竟然情緒那麽穩定。藤子大哭的時候,很多人其實都有偷偷瞄她的反應。但是沒有任何反應。


  想到這一點就不難理解藤子對宗小苔的厭惡和反感。兩個男生因為她出的事,她表現得像是跟她完全無關。


  她看著修任遠的空座位想起來前一天晚上下晚自習的時候,宗小苔第一個走出教室,在外麵接她下課的是沈緒模。比起緊鑼密鼓準備考試的其他人,他們那些去向已定的同學,那段時間倒是也很忙,忙著幫大家講解知識點、忙著幫忙講題、忙著換飲水機的水桶等等一些小事情。沈緒模在這些忙碌之外,還忙著幫宗小苔複習功課……她兩次在圖書館的自習室外遇到他們倆。一次是沈緒模在幫宗小苔整理思路,她聽見模子說“你這知識體係是怎麽回事,這樣考試去不太行啊。你就照著我給你整理的來……”另一次,是宗小苔拉著模子的手,在他臉上親了一下,然後……後麵是怎麽樣的她自然也沒看見,隻是多年後她在圖書館工作了,也會遇到學生情侶在書架間親昵。


  那是想象中可能出現的場景,漂亮的少年和嫵媚的少女,畫麵是不難看的,奇怪的是盡管這段關係牽扯了第三者,想起來並不覺得汙穢,大概是少年太過漂亮,而年輕總可以成為借口……年輕嘛,喜歡就喜歡了,愛就愛了,不顧後果,也不管前因。


  前因是宗小苔跟修任遠並沒有分手,而後果則是某一天晚上狹路相逢的兩個少年,一死一入獄……


  她很難想象那天從教室出去之後到案發時修任遠到底經曆了什麽樣的心理路程。明明走出教室時,他雖然情緒並不算好,看著她擦黑板,還默默拿起另一隻黑板擦,幫忙擦去了高處那一半。他走之前還對她笑了笑,說沒幾天就考試了,還做這些雜事。她說這可以解壓。他就笑了,說你可以的,你會考好的,我們上海見。他先走出了教室,身上有點響動,是掛在褲袋上的幾把鑰匙在相互碰撞,還有一把紅色的有著銀色金屬十字標記的瑞士軍刀……就是那把刀,後來插進了模子的心髒。


  這一刀,法醫認定是致命傷……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受了驚嚇,還是那晚著了涼,她開始發燒。


  這一燒就燒了二十幾天。


  考試前一晚她睡得還算不錯,進了考場開始出汗。考了幾場,就出了幾場汗,每一場考試出來她都大汗淋漓,必須馬上回去換衣服,看到她的人都覺得吃驚——六月的天氣稱得上涼爽,可是她卻像水裏撈出來的。考最後一門時下起了大雨,她走出考場,看著眼前水簾洞一般的雨瀑,冒雨走了出去。外祖母在考場外等她,她上了車,抱住外祖母大哭一場,回家倒頭就睡……睡了兩天,終於退了燒。


  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從報紙上看到了一審判決。


  以沈家影響力,和事件受到的廣泛關注,這個並不複雜的案件從起訴到判決一點時間都沒有耽擱。


  她看到判決結果時並不意外。


  故意傷害致人死亡,修任遠還未成年,量刑偏重但並不畸重。判決書寫得幹淨利落,和整個過程一樣,無懈可擊……


  她的旅行是老早就定下來的。考慮到她是初次獨自出國,家裏幫她選了語言相對沒有什麽障礙、又很方便的路線,去美國東部幾個城市走一走,為時兩周。兩周後回國,她立即收拾行李,去大學報到了……


  “我們上海見“,成了一個沒能實現的約定。可能有生之年,這個約定再也不會出現了。過去的好些事,憑著她糟糕的記憶力,消退的比想象中更快。她開始了全新的生活, 大家都是如此……


  廣播在提醒航班信息,要登機了,靜儂匆忙把桌上的東西都塞進包裏,背上就走。


  坐進機艙裏,她喘口氣,把編輯好的一段文字發了朋友圈,配圖是昨天同學會現場的彩旗、簽到簿上大家各色的簽名、宴席上精美的菜式和抱著鮮花的老師們。


  起飛後,她要了冰酒,喝掉,拿出眼罩。


  在睡著之前,她看了一眼朋友圈,點讚和留言像潮水一般湧進來。


  她細看著一條條的留言,那潮水像湧進了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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